1
小细来太医院传唤时神色是极紧张的,我忙撂下手中医书迎了上去,才猛然忆起她是玉华宫中的人,我从入太医院起便躲着的,却已是退之不及。
“我家娘娘突发宿疾,病得严重,还请大人随奴前往为娘娘诊治。”
离得近些了便能瞧见小细微微泛红的眼眶,倒是个忠心为主的,面上却仍是不改颜色,装作不知一般问她道:“是哪家主子?”
“是玉华宫锦妃。”
锦妃,这些日子我曾在心里默念过千百遍的名号,从她口中这样平常地说出,却叫我微微怔了一瞬。
我取出了小细来之前将将灌好的脚婆,拎起了医箱,向她恭敬道:“请姑娘引路。”
春寒料峭,日头升得倒高暖意却是丝毫不见长,我紧了紧怀里的脚婆,回想着从师傅那里学来的医治她宿疾的方子,不觉间好似脚步变得快了,再抬头时便已到了玉华宫门前。
小细进去通报,我便在殿外候着,不多时听到她的声音从内室传来,闷闷的,有些失了气力,却依旧糯甜。
“太医快些进来吧。”
甫一踏入殿门,心里便擂鼓似的,越走近她一步,那鼓声便越发地震耳三分。
“微臣见过锦妃娘娘。”
“起来吧。”
面前人形容实在有些憔悴,软着身子斜倚在榻上,眸子低低掩着,佛若挂满了经年累月的疲惫。
实在叫人有些心疼。
并指轻轻搭上她脉搏,委实是宿疾来得凶猛了些,并无其他异端,我取出医箱中早已揣摩了数遍的方子,递交给了榻边的小细。
“须得每日按时服用,仔细着些,娘娘便也能痊愈地快些。”
再没有继续待着的理由,我躬了躬身子便要退下,却听那道糯甜猝不及防地响起:“太医当真是神医,早早便知道了我这病情,连方子都备好了。”
抬眸便与她目光相接,我分明看到一丝讶异从她眸中一闪而过,“傅熙年?”
原来她也还记得我。
“正是微臣。”
我记得深刻,那年正值先帝寿诞,君王寿诞向来十年一次大宴,朝臣皆赴宴庆贺,父亲亦不例外。
彼时才是一十一的年岁,小孩子心性总是颇爱玩闹些,她着一身素衫本该最是不起眼,却教我一眼看到她离席而去,便也悄悄尾随其后。
这九重宫阙当真是极广阔的,也不知走了有多久,她停在了一株海棠下,蓦地回了头。
“你是傅太医的公子吧。”
我正惊诧于她如何得知,便听她道:“半月前陛下特准傅太医为我诊治顽疾,瞧你这模样必定是不知道了,可我却知道你,太医常提起你,说你习医的天分远超出这个年岁的他,今日得见,却好似个傻子。”
说罢她咯咯笑起来,我便也跟着笑了,她笑得极好看,让我想到了江南的春光,名字也很是好听,锦书。
宋锦书。
她不像我,年纪虽小我一些,性子可活泼得很,偶尔言辞是犀利了些,心却总是好的。我同她讲我出生的江南有山水如画,她便也总想去看看,奈何宿疾缠身,柱国担忧她,不愿让她走得太远。
倏忽便是四年光阴,我即将南下拜师习医时曾悄悄去将军府看过她,那时她正在跟着婆子学女工,花样子绣得丑极了,我辨了好半日还是没能辨出她说的鸳鸯。可即便丑,我还是一攥在手里就不想还她了,她拗不过我,只得将这个香囊赠与了我。
“这可不是白给你的,你回来时也要带信物给我。”
如今我终于回来,带着当年承诺与她的信物,却再也没有了能将信物赠与她的理由。
2
小细日日来传,我便日日前往玉华宫请脉,自然不敢有僭越,到底君君臣臣,只是也会闲聊几句。
锦妃父亲乃柱国将军、一品军侯,位高权重,我记得陛下践祚是在我南下的第二年,锦妃说陛下登基后太后便做了主张将她纳入了宫闱,掐指算来,已有七个年头了。
七个年头,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在我还在思慕她音容笑貌至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可能属于我了。
这一日照例又有人来传唤,我以为仍是玉华宫那小细,入目却是一张陌生面孔。细问来由,原来是承乾殿的婢子,道是陛下抱恙,来传太医请脉。
我初入太医院不久,宫人并不识得几个,可这承乾殿的小细竟识得我:“傅大人,陛下平素操劳国事,不得有失,大人可要多加仔细着些。”
“自然应该。”
她这话并无纰漏,却似是在提醒我什么,我一路疑惑不解,直到搭上了陛下的脉。
太后立在榻边神色焦急,我向她叩一叩首,细报陛下病状:“陛下浑身乏力,肢节酸疼,想是国事劳累政务繁忙,服些药休息几日便是。”
然陛下根本无恙。
“你是傅卿的儿子?”
太后摆驾回宫后,陛下这样问我。
“微臣傅熙年。”
“你很聪明,傅大人教子有方。”
“谢陛下赏识。”
他又同我说了许多,我才知这些天一直是父亲在为陛下请脉,做与旁人看,今日太后来看望陛下,要听太医诊断病因,恰巧父亲昨日因病告假,无奈之下便只得传了我来。
也是因着我与父亲本是一家人,陛下不愿此事被太多人知晓。
陛下践祚时将将一十四,心智尚不足以涉政,太后是以垂帘听政,如今她迟迟不愿撤帘,陛下因而心生怨怼,故生此一计,干脆假病将政事脱手,全权交付与太后。
“倒也乐得自在。”
年轻君王甚至小于我的年纪,我却望不透他的眼。自然是不好多说什么,便只得陪着笑。
陛下今日话这样多,最初我不明白是为何,而后他同我说起了锦妃。
“听闻爱卿近几日一直在为锦书诊治,她可好些了?”
“家父先前便一直为娘娘诊治,方子是极好的,近日已差不多痊愈。”
我只字未提那方子是我在临安那七年日夜琢磨出的。
那时父亲奉命诊治锦妃,可顽疾总不见好,我曾问过父亲缘由,他说,他生平行医,不曾见过此等症状,只得一步步摸索着寻查病因,故而我当初南下习医,并不都只为继承父亲衣钵,还为有朝一日可以治愈她的顽疾。
“是吗?”他眸光忽而明朗,“傅卿为锦书诊治了十三年,如今终于有些起色了吗?”
已经十三年了吗,父亲如今已晋升太医令,我亦是仰仗父亲威望才得以被赏识,初入太医院便受传唤不断,按理说我能琢磨出的法子,父亲也该能想得出的。
我没有回话,陛下继续滔滔不绝,说起了他与锦妃的初识,二人年岁相仿,彼时都还是总角孩童。
那还是战乱四起的年月,将军奉命征讨边关,先帝便将锦妃与夫人接入了宫中照拂,原来早在我们相遇之前,他便已与锦妃结识了。
原来一直以来,我都是那个多余的人。
3
同僚说那一日我往承乾殿为君请脉,期间并没有人来找我。听闻心下稍稍生了些落寞,可转念一想,许是锦妃身子好了,便又渐渐转了晴。
我告了半日假回府探望父亲。
父亲初晋太医令事务骤增,太过操劳致使体虚,我叫他安稳躺在榻上,生了炉火替他熬着药,寒暄片刻后直入正题。
“阿父医术造诣远大于孩儿,却又为何孩儿研制得的方子,阿父却研制不得?”
老父侧过身与我相对,开口嗓音有些沙哑:“熙年何出此言?”
“我对锦妃用了在临安习医时研制的方子,成效还是不错的。”
父亲闻言却只是摇头,叹道:“你还年轻,你不懂啊,在这深宫之中,有些人不是你想救便能救得了的。”
“为何?”
“当年太后替陛下纳锦书入宫为妃,大半是因着将军,若非此一番利害关系,只怕锦书此生连宫门都踏不得。皇后本是太后侄女,眼下太后掌权,陛下也是有心无力,何况,他也不知道。当年太后甚至瞒过了先帝的眼,暗中吩咐我不得对症下药,太后以我傅家前程作胁,我又如何能不从。”
霎时间背脊生冷,凉意顺着心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这深宫朱墙内,人心委实深似海,君王的真情一片反倒成了利刃,叫一个女子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都只得缠绵于病榻。我忽然很想带她逃,逃离这九重宫阙。
可,如何逃?
我料得不错,那日之后玉华宫小细每每来传我皆被父亲拦下。我想不通,即便锦妃病了,陛下的情意也不会转移到皇后身上分毫,然而我忽略了,“情”字本就无道理可言,于她是,于我亦是。
小细再来时我悄悄尾随着父亲前往,看到他掏出一张药方,顾不得其他忙闯进玉华宫夺过方子撕得稀碎,直言其根本无用。父亲气急了,一记掌掴结结实实落了下来,又慌忙拽着我伏地请罪。
锦妃不急不缓拾起了满地残页,并不看我们,只轻声道:“太医令今日诊脉劳累请回吧。”
“微臣告退。”
我依旧跪着,低着头只依稀觉得父亲走远了,而后锦妃将方才拾起的残页递给了我。
“你仔细瞧瞧,这个方子与你那日为我开的一味药不差,你说它无用,可我用过了啊,药效好得很呢。”
委实有些诧异,我刚要拼起来细看,转念思及锦妃又怎会骗我,便将残页收进了怀中,孰料一不留神牵扯出了一直藏着的香囊,顷刻间兵荒马乱,指尖颤巍巍触及缎面,却被她先一步捡了去。
“两只丑鸭子而已,你到现在还收着?”
我看她细细端详着,大约发觉香囊变鼓了些,她将要拆开看的瞬间,我不由自主避躲了视线。
“这是?”
那是我曾同她描绘过的,江南的春光,是我许她的信物。
“这是临安湖边柳春日里抽出的新芽,可煮茶入药,有助娘娘身体康健。”
“那我便收着了,”她说着伸出手来,“起来,陪我出去走走。”
指尖触感细腻,冰凉,却有一股暖意窜遍,手不由自主地颤。我不敢抬头,怕眸中灼热目光溢出,心里最隐蔽的某处便会在她面前展露无遗。
起身后她很快松开了我的手,我尾随着她亦步亦趋,一如当年初见模样,只是如今我们之间仅隔半步距离。
只是半步,却有如鸿沟般,难以跨越分毫,倒仿佛隔得比当年还要远。
4
“尊父昨日跪在我面前认错,把来龙去脉都告知了我,他说如果我这病一直拖着,再不过一年便会病入膏肓,他如此坦白,我便原谅了他。”
心头一惊,原来段相宜与太后是要锦妃死。
没有人能争得过一个死人的,可到底人死如灯灭,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方才也的确莽撞了些,好像任何事情到了她身上都能叫我冷静不得。
“看你那般激动,想来必定是知道了。”
“娘娘当真不怨家父?”
她回头粲然一笑:“怨,怎能不怨,可我也信你,你定能治好我的不是吗?”
这个我思慕经年的女子,她对我说,她信我。
“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虽是初春时节,可到底还不算暖和,地上踏得久了,寒意便直从脚底往上窜,出太医院时急促未带汤捂子,我恐她受寒,正想请她回宫,小细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娘娘走得这样快,可叫奴好找。”
小细臂上搭着一条大氅,怀里揣着汤捂子一路小跑过来,锦妃接过汤捂子,小细抖了抖氅子披在了她身上。她蓦地看向我,我便微微颔首致意,再抬眸眼前便是她递来的汤捂子。
“太医也要仔细着身体,这毛氅披着便已不觉寒意,我瞧太医双手已通红,若是冻坏了,谁来替我治病呢。”
“谢娘娘挂怀。”
我接过汤捂子,锦妃却不放手,四目相对之际,我瞧见了她眸中隐隐透出的无助与一丝乞求,“我能信的人只有你了。”
十年缠绵病榻磨尽了她身上初见时候携着的傲气与伶俐,我忽然动了心念,倘若当初留在晋阳,是否能早早就发觉人心难测,然后带她远离,共赴山水田园。
却也只是想罢了。
这是她的宿命,也是我的。无论有没有陛下出现,有没有我出现,她都要踏入这深宫的,她不会也不能有另一种选择,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第二条归途。
可她说她信我,这便很足够了。
那日的莽撞叫父亲看出了端倪,他明着暗着提醒我不可僭越,然我并无逾越心思,我只想以己之力护心上人周全。
可我忘了,我的力量在这道道宫墙中本就如蝼蚁般微不足道。
次日总管来太医院传唤时,身侧跟着位面生的小细,扫视了半日才伸手向我一指,道:“正是这位大人。”
我便已隐隐觉出了不对。
果不其然,一入殿内便直直瞧见锦妃与小细跪伏于地,正对着的髹金雕龙木椅上天子威严不可逼视,身侧是锦衣华服的段相宜。
“微臣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锦妃娘娘。”
“是你?”
我不语,那面生小细倒是伶俐得很,率先回了话:“昨日奴在明粹宫外洒扫时,玉华宫这位姐姐来问奴可有见过锦妃娘娘,奴心系娘娘安危便也跟着去寻,于是在水榭旁看到了这位大人……依稀辨得大人官服是太医院的制式。”
无从解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确实是我一时迷蒙,疏忽了君臣之仪,累了锦妃。
“傅卿不说两句为自己辩白?”
“娘娘对陛下如何心意,想来陛下自有定夺,又何须微臣多嘴。”
“这些时日傅卿可是脚勤得很,日日往玉华宫跑。”
“日日请脉,微臣分内之事。”
“那日你来承乾殿请脉,玉华宫也没有另唤太医。”
“那日之后,微臣亦再没有前往玉华宫为娘娘……”
“那昨日呢?”
一物什被迎面掷来,狠狠砸在了颊上,定睛,是那个香囊。
“这又是什么?朕以前可从未在锦妃枕下见过,想不到傅卿也有些心思,竟做这些女儿家的活计讨好皇妃。”
陛下将皇妃两字压得极重,我不敢直视他,也没有说,这香囊是锦妃赠我的,其实该说是我死乞白赖讨来的——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
埋藏最深处的隐秘被一层层剖开,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任我舌灿金莲也辩不过事实如此,只能是听之,任之。
“微臣知罪。”
5
锦妃被褫夺封号,贬入了永巷,我亦被停了职。
父亲罚我长跪堂前省过,他怒意更盛于那一日,批我是不肖子孙,字字句句,涕泗横流。
“孩儿知错,孩儿不孝。”
青石砖坚硬冰冷,我叩首请罪,却全然不知疼痛,满心只牵挂着锦妃。
锦书,宋锦书。
当天边月再一次升起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便黑成一片死寂。
醒转过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娘亲坐在榻边,容颜似乎又苍老了几分,眼窝深陷着,尚还通红。
我想说话,才发现喉咙已干哑到不能出声,娘亲见状忙端来一杯茶水,小抿一口,不冷不热将将适宜。
“你可知,”娘亲说着开始抹泪,“你可知你唤了多少次宋锦书?
“不过一个名字,你愣是反反复复唤了三个日夜。”
我伸手拂去娘亲眼角断线珠子一般落下的泪,她便抓住我的手,哽咽着勉强说了一句囫囵话:“年儿呀,你这是自毁前程呀,你这样年纪轻轻,往后可还怎么办?”
是,自毁前程。我毁了我的前程,也毁了她的前程。
跪了两日两夜腿脚略略有了些不便,侍从便扶着我在小苑里缓步彳亍,日头照在身上暖和得很,春日里渐渐回暖,池边芳草地也已抽出了新芽。
我忽而很想去看看她,可没有了太医身份,眼下我怕是连入宫门都难,便只能在府中干着急,伴着思念度日如年。
月底时杏花绽得最繁的时候,一场时疫席卷晋阳,听府中婆子说好像是一个江南的行商带来的。时疫来得极凶,不多时便传入了宫中,同僚知道我曾南下习医,许是他们告知了陛下,也或许是父亲,我竟破例获了圣谕以布衣之身入宫商讨对策。
倒也是巧了,这症状在我习医那几年曾目睹师父处理过,极棘手却也不是无法可医。
我与一众同僚日夜商讨,最终在原有疗法的基础上研制出了一剂全新的药方,陛下召太医院所有太医往承乾殿议事,不用想必定是关于此次时疫,然我已是一介布衣,自然不能随往,便只得留守。
便是在这时,我看到锦书身边的小细蹑手蹑脚潜入了太医院,一转头见是我,泪就要垂下来,“姑娘身染时疫无人知,我跪遍了各宫各门,没有一位主子愿救我家姑娘,陛下更是连见都不愿见我。求大人……求公子救救我家姑娘。”
这小细人不聪明,却忠实。
随她去往永巷的路上,一颗心总死死揪着,我问她:“姑娘是如何染了时疫的?”
“姑娘一朝没落,那些人便都踩在了姑娘头上,仗着皇后娘娘的权势,连一顿好的吃食都不愿给,姑娘饿极了,我便去膳房死乞白赖讨了一碗,谁知姑娘吃了就病了,”她说着又抹起泪来,“都怨我,若不是我,姑娘也不会染病,也不会没落至此。”
“不怨你,若是有心害人,如何都防不住的。”
只是可叹,猜疑与嫉妒成年累月滋生增长,竟能将相爱之人的距离隔得这样远。
能让女子于韶华时心甘情愿被困在宫中的,除了对君王的爱慕,还能有什么。
就好比我,为情困于方寸之间,亦是心甘情愿。
她终究比我好一些的,至少她的心上人也爱着她,而我的心上人,她不爱我。
作茧自缚,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锦书感染不久,还未伤及肺腑,神志尚算清明。她低声细语有如蚊蝇,落在我心上却似雷雨,振聋发聩,她说:“带我走。”
恍惚之间,我以为我想错了。
我们之间是有其他出路的。
6
我想到了师父赠与我的一息丸,化入水中吞服可使人昏迷,而后气息逐渐趋于断绝,待服下解药便可醒转过来。
如此,可来一出金蝉脱壳之计。
我与小细协商,要她将锦书薨逝的消息传遍大内,染时疫身亡的人都是要焚化以绝后患的,待陛下探察过,下令焚化之后,再找一具染了时疫的尸身来代替,到那时,锦书便可解脱了。
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只是小细委实蠢笨了些,差一点说漏了嘴,后来焚化时倒是哭得动情,氤氲之间,我看到陛下也悄悄擦拭着眼角。我却满心只有欢喜,往后的日子里,她终于不用再被困于这一方四角的天空下,终于不用再经受那些明枪暗箭的摧残。
我亦向陛下请命永不再踏入阊阖。
这晋阳偌大,可除了父母再没有叫我留恋的地方,我说我要去临安寻师父以谋些出路,他们虽不舍,却还是允了。
山一程,水一程,我终于能带着心爱的姑娘,去看我在幼时同她说过无数回的江南。
师父可算是三朝元老,妙手仁心有如华佗再世,弱冠之年便被破格提拔为太医令,那时怕前任太医令都还只是总角小儿。
锦书受了累,染了一身病痛,在师父细心诊治之下,终于小荷初露尖尖角时,痊愈如初。
江南风光明媚,骚人墨客总爱写,却总归百闻不如一见,我带锦书泛舟湖上,水光潋滟晴方好,她极目远眺,道:“‘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说的大致便是此番光景了吧。”
那么她便是这画中点睛一笔,她在,我才真切感受到了何谓江南好,若她不在,山水再美都会顷刻间失了颜色。
“这画是美,可不及你分毫。”
我声音轻到不能再轻,唯恐她置若罔闻,却是意料之外的,她笑了。
那样美,眼角眉梢溢出的嫣然叫山水都温柔。
二十三年,我内心从未似现在这般愉悦过。
几日后,我替她诊脉时才得知她已有身孕。三月有余,那时我们尚在宫中,其实不必想,定是夏临的孩子。我不知是该喜该悲,可在听到她要落了腹中胎儿时心还是揪作了一团,她身子骨本就孱弱,怎经得住那样折腾。
我日日仔细着,替她小心安胎,日子久了,便会有那么一些瞬间觉得我好像才是这孩子的父亲。
好日子总是过得极快的,春去秋来,四季倥偬,锦书便要临盆了。
我高兴得紧,孩子刚出生便去清平寺为他求了一道平安符,这是当地的习俗,父亲求得的符可庇佑孩子一生。住持将平安符递与我,双手合十笑得慈祥:“愿施主父慈子孝,一世长安,南无阿弥陀佛。”
“谢阿上吉言。”
7
孩子叫出第一声阿爹后,我背着他牵着锦书逛遍了临安的市集。在师父医庐帮工,两年多了也有些积蓄,他想要什么我都心甘情愿解囊,每每此时锦书便要白我一眼,“你这样惯着他,日后有你好累的。”
“怎么会累呢,高兴都来不及。”
高兴都来不及。
不过,若能有一个我与锦书的孩子,那便更好了——却也只是想,她不说,我便也从来不说。
近几日临安出了大事,知府因受一桩贪污案牵连而落马,后来我听知晓内情者说,这知府原是当初太后刚上位时封的外姓王,如今朝中局势动荡,应当是天子要收回政权,故而各地外姓王已纷纷落马,太后已渐式微。
不知为何,那几日我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锦书从不与我同床,我便总忍不住在夜半时偷偷去看她,看到她搂着孩子大梦正酣,悬着的心才能稍稍落下来一些。
就这样提着心过了半年,一直到孩子两岁生辰的时候。
翌日,我在医庐里看到了当初锦书宫中的小细,身后乔装的人再熟悉不过,是夏临。(小说名:《锦书谁寄相思语》,作者:涂有鱼。来自:每天读点故事,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