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了那么多年牢,受了这么多苦……好好颐养天年吧,不要再写那些容易触雷的文字,不要再遭受各种打击了……”
女文青望着面前的老汉——头发花白、满面沧桑、额头纹和法令纹深深地雕刻在面部,而且妻离子散、一贫如洗,此刻刚刚出狱但无处安身——既怜悯,又为他的遭遇而心痛。
中年丧夫,随后,惨遭多年冤狱;
九死一生熬到改革开放,昔日的红颜才女,已成为身患多种慢性病的老妪;
刚刚重获自由,便遭遇晴天霹雳:得知独生女的死讯,而且是“非正常死亡”;
晚年飘零于异国,独居终老,留下了一部堪称不朽的苦难回忆录……
“年逾七旬的她,开着一辆白色私家车,穿着一身胸前有飘带的真丝衬衫,和灰色丝质长裤,足登尖头皮鞋,很有昔日上海女郎的风采……”
“书桌前总是插着鲜花,屋子里生机盎然。待人温和,平易近人,没有一丝戾气。”
前来采访的记者,对此描述晚年的她。
这位饱经忧患,却始终充满大爱的奇女子,就是《上海生死劫》的作者郑念。
1、名门才女
1915年,郑念出生在北京,本名姚念媛。
“郑念”是她晚年,为了纪念先她而去的丈夫郑康琪和女儿郑梅萍,所取的笔名。
祖父姚晋圻,是清末民初大儒,病逝后,当时的总统黎元洪褒奖其“学术精通,道德纯备”,要求国史馆为之立传,作为长久的楷模;
其父姚秋武,早年曾留学日本。业成归国后,民国已经建立。他长期在海军部任职,官至少将。
郑念的家庭,是非常开明的名门望族,女孩读书、深造,受到家长的鼓励和支持。
中学时期,郑念是当之无愧的校花,曾四度成为《北洋画报》的封面人物。
相比之下,即使早年的赵四小姐(赵一荻),荣登《北洋画报》封面,也只有一次。
她考上了当时的顶级学府,燕京大学,然后留学英国,就读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
在伦敦留学期间,她和中国学生郑康琪互生情愫。
毕业后,两个人回国结婚,郑康琪担任国民政府驻澳大利亚外交官。
之后的七年,郑念和丈夫在澳洲度过,这是她一生最为幸福的时光。
她有了一个女儿,取名郑梅萍。
1949年,郑念全家一起回到新中国。
她自信,凭借自己和丈夫的一身本事,能够为百废待兴的祖国做些什么……
郑念被上海的石油公司,聘为总经理顾问。
当时的中国,备受西方各国的封锁。
这期间,郑念凭借英语特长和人脉关系,为国家争取了很多价格公道的石油订单。
郑念夫妇目睹了“镇反”、“反右”等运动,也曾多次考虑,要不要找个由头离开大陆,举家移居到其他地方。
但女儿强烈反对,加上丈夫郑康琪的健康状况也越来越差,郑念放弃了各种出国的机会,一直留在上海。
1957年,郑康琪病逝,年仅47岁。那一年,郑念42岁。
此后,郑念一边奔忙于工作,一边独自把女儿郑梅萍抚养大。
郑梅萍从校园毕业后,成为一名演员。
就在郑念刚刚为“尽到了母亲的责任”而宽慰之时,1966年到来了,此后的十年,是郑念一生的至暗时刻……
2、生死奇冤
文革一开始,郑念就成为各派红卫兵“重点关注”的对象。
红卫兵一次次闯进郑念的家,对她进行“审讯”,从她的涉外工作,到她早年的留学经历,都成了莫须有的罪状。
郑念家里有佣人,这也成为“资本主义”的象征。
“我把存款从银行里取出来,分给佣人们,请他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佣人们坚决不肯弃我而去,执意要求与我一起患难与共,但我不能让他们因我而受牵连。”
多年以后,劫后余生的郑念,如此写道。
佣人遣散了,家里被红卫兵反复查抄,但即使如此,郑念依然充满大爱。
有个上中学的红卫兵,在抄家时,偷了郑念一件非常珍贵的文物瓷器,却被其他某个红卫兵发现了。
这个偷了东西的红卫兵,深感恐惧。
须知,红卫兵之间的明争暗斗也很多,偷到好东西,会遭到其他人的嫉妒,进而很可能沦为被“专政”对象。
然而,郑念宽恕了她,不但没有揭发她,还帮着她不动声色得把偷盗的赃物,放回非常显眼的地方,让其他红卫兵看到,从而为这个十几岁的女小将洗清嫌疑。
然后,郑念眼看着自己的这件珍贵文物,被其他众多红卫兵骂骂咧咧地拉走、摔碎……
很多次,郑念恳求红小将们:
“这些都是古代文物,是历史的见证,虽然之前几十年,一直放在我家,但对我来说,也并非私有之物,也只是暂时代为保管。你们拿走以后,谁有能力保管,就把它们保管好吧,摔碎太可惜了……”
这些话,让红小将们听了,简直无法理解。而郑念的这些言行,也印发了上海“高层”的格外关注。
郑念被指控为“英国间谍”,关进上海第一看守所,没有法院宣判,就一直关押着不放。
这场冤狱,长达近七年之久!
这期间,郑念的爱女郑梅萍,也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关进“牛棚”。
所谓“牛棚”,就是将众多被戴上“牛鬼蛇神”帽子的知识分子,集中关押的地方。
在狱中,郑念多次挨过看守的打骂,被游街、羞辱,也曾患过重病,濒临死亡。
即使在重病期间,她也挣扎着下床,做自编的健身操。渐渐地,她恢复过来。
就这样,苦苦煎熬了七年,“文革”终于结束了,郑念被无罪释放。
众多和她一起走出牢门的囚犯,大都佝偻着背,有人喜极而泣,有人神情呆滞。而郑念挺直腰杆,神情淡定,在这群人中,仿佛鹤立鸡群。
但郑念很快就险些崩溃——刚刚出狱,便得知女儿的死讯,据说是自杀。
郑念悲痛欲绝,但她并未被击垮。此后几年,她通过各种方式,调查女儿在文革期间的蛛丝马迹,终于确定,女儿是被人活活殴打致死的!
打死她女儿的人,是个名叫胡永年的男人。
郑念收集了充分的证据,起诉胡永年,将他送上了法院被告席。
胡永年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然而多年以后,白发苍苍的胡永年刑满出狱,满堂儿孙都来接他回家;而此时的郑念,在远隔重洋的美国,孑然一身……
3、飘零终老
“重获自由之后,我上街不管走到哪里,看到年轻女孩子——黑头发,老远的,遥望到背影——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这是不是我的女儿啊?”
“可现实立即残酷地击碎了我的幻想,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不停响起:我的孩子已经死了!我的孩子已经死了……”
她在回忆录里,如此写道,字字含泪。
改革开放后,郑念远离故乡上海,定居美国。
她说:“我再也受不了睹物思人的心痛,希望换个地方,安静地度过余生。”
65岁的她,来到美国,临走前把家里剩下的文物瓷器,都捐献给上海博物馆。
到达美国后,她以极强的适应能力,在异乡独立生活。
她用纯正的英文,记录了自己在文革期间的遭遇,和各种惨痛的见闻。
这部回忆录,是郑念毕生血泪的凝结,也是一个荒诞时代的苦难见证。
其标题,叫做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中文本通常翻译为《上海生死劫》。
她用了“郑念”的笔名,把丈夫和女儿的姓氏,和自己名字中的“念”字,结合在一起,也表达了对逝者的怀念。
书中的很多细节,多年以后,也令人读之怵目惊心。
例如,她在牢房里被逼供,手铐紧紧勒在肉里,纤细的手腕血肉模糊,甚至双手都气血不通,几乎残废;
但她依然决心与重重不公,进行抗争。
郑念在狱中,唯一可以读的书就是《毛选》。于是,郑念整日读这些书,对《毛选》的熟悉,超过了审讯她的人。
在被审讯时,郑念故意用《毛选》中的话语和逻辑,来调侃审讯她的人,或者,以此为其他人辩护。
这期间,在种种高压下,连她的一些亲友,也顶不住压力,添油加醋地罗智她的罪状。
监狱里,有好心的难友,也劝她服软认罪,少受些苦。但郑念坚持自己的清白、
审讯她的人,也对此毫无办法,只有一直关押着她,迟迟不放。
入狱前,郑念体重100斤,身体健康;而此刻,她还不到70斤,形销骨立。
但毕竟,郑念依然活着,而且在风烛残年,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内心深处的这些创伤经历,将其如实写下来,将这些苦难的记忆留给后人,作为长鸣的警钟……
她成为世界级的畅销书作家。
80多岁时,郑念多次精神抖擞地穿梭于各大高校做演讲,和学生们一起谈论东西方历史,鼓励海外游子努力学习。
她将著书所得的优厚稿酬,设立“梅萍基金会”,专门资助大陆留美学生,让他们能够在海外学习减轻一些负担。
梅萍,是她女儿的名字。她以女儿的名义,发热发光……
饱经忧患的郑念,始终保持着对人间的大爱,正如她自己所说:
“人间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2009年7月,94岁的郑念在家中洗澡时,不慎烫伤,造成细菌感染。
这一年的11月,郑念在美国华盛顿的一家医院里,医治无效病逝。
郑念出版的唯一长篇作品,回忆录《上海生死劫》,在两岸三地均有多种版本,长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