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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亭逢故人记

松江儒生中有姓全、贾的,二人都富有文才,性格豪放自得,爱喝酒,却不得志,因此放荡不羁,不拘小节,每每以游侠自居。元至正末年,张士诚占据浙西,松江成为他的属郡。二人来往其间,大话雄辩,旁若无人。豪门大族,听到风声就迎接,惟恐落后。全有一首诗说:

华发冲冠感二毛,西风凉透青衫袍。仰天不敢长嘘气,化作虹霓万丈高。

贾也有一首诗说:

四海干戈未息肩,书生岂合老林泉!袖中一把龙泉剑,撑拄东南半壁天。

他们的诗大致如此,人们也更加信从他们的自命不凡。

吴王元年,明兵围攻姑苏城,未能攻下。上洋人钱鹤皋起兵救援张士诚,全、贾二人自以安禄山的谋主严庄、黄巢的宰相尚让为例,手持马鞭登门,参预他们的谋划,终于攻下了嘉兴等郡城。可没过多久,军队败逃,二人都投水而死。

明洪武四年,华亭儒生石若虚,有事情经过近郊。他向来与全、贾二人亲近和睦,这回忽然在路上相遇。全、贾带着随行的僮仆数人,情状竟与往常一模一样。他们迎着对若虚说:“石君别来无恙?”石若虚忘记他们已经死了,与他们行揖让之礼,辅柴于野地而坐,谈论了有一个时辰。全忽然感慨长叹说:“晋朝的豫州刺史诸葛长民有一句话,叫做‘贫贱长思富贵,富贵又临危机。’可这话并不一定正确。如果贪慕富贵,又怎么能避开危机呢?世间难道真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事么?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应当遗臭万年。隋末窦建德的部将刘黑闼既已立为汉东王,临死时却说:‘我本来在家种菜,都是被高雅贤这班人害到如此地步!’这话也实在太荒谬浅陋了,足以让人千古发笑!”贾说:“刘黑闼哪里值得去说他!像汉朝的田横,唐朝的李密,也可以算得上佼校者了。田横开始的时候与汉高祖一样都是南面称尊的,所以耻于改称为臣,逃亡蜗居在海岛,本来可以老死在那里,但是被‘大王小侯’的话所欺骗,结果走到距东都洛阳还有三十里的地方自杀而亡。李密起兵的时候,唐高祖写信祝贺他,推举他做盟主;等到兵败入关降唐,竟然还指望安排他任台、司等高官,没有见识到如此地步!大丈夫死就死了,怎么忍受得了在别人喉下取气、仰人鼻息呢?那韩信创建了炎汉的基业,最终遭到诛杀;刘文静开创了晋阳的福运,结果却受到杀戮。那些功臣尚且如此,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呢?”全说:“骆宾王帮助李敬业起兵,作檄文声讨武则天的罪恶,等到兵败,还能悠闲地隐居西湖灵隐,吟咏‘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这样的诗句。黄巢侵扰唐室,罪大恶极,处死都不能抵偿,等到事败,却削去头发,披上僧衣,逃匿行踪,题诗说:‘铁衣著尽著僧衣。’像这二个人,身为首恶,最终却能免祸,可算是才智谋略都很精深的了。”贾笑着说:“果真如此的话,我们这班人应当感到惭愧了!”全急忙说:“旧友在坐,不要闲谈其他的事情,以免徒然增加伤感。”于是,脱下所穿的绿裘袍,让僮仆到附近村庄抵押换酒喝。

酒换来了,饮过数巡,若虚向二人请求说:“二位平日的诗章,传扬在人口,今日相会,难道可以没有佳作来记录吗?”于是二人思索了一会儿,全的诗先作成,就吟诵道:

几年兵火接天涯,白骨丛中度岁华。杜宇有冤能泣血,邓攸无子可传家。当时自诧辽东豕,今日翻成井底蛙。一片春光谁是主?野花开满蒺藜沙。

贾接着吟诗道:

漠漠荒郊鸟乱飞,人民城郭叹都非。沙沉枯骨何须葬,血污游魂不得归。麦饭无人作寒食,绨袍有泪哭斜晖。生存零落皆如此,惟恨平生壮志违。

吟诵完后,若虚惊异地说:“你们二位平日里的吟咏极为潇洒跌荡,今天的诗作怎么这样过分哀伤,与过去大不相同呢?”二人彼此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忧戚地长叹几声。过了一会,酒喝完了,二人告别离去。走了十几步以后,突然就不见踪影了。石若虚大惊失色,才记起他们二人已死了很久了。这时.但见树梢上云雾昏暗,山头红日西沉,乌鸦鸟鹊在丛杂的草木中噪啼。石若虚急忙投奔前村的酒家,访查全、贾二人用来抵押换酒的裘袍,想拿来看一看。可裘袍刚碰到手,就纷纷破碎。碎片好像蝴蝶一般,乘风盘旋,纷纷扬飞。当晚,石若虚就借宿在酒家,第二天早上急忙回家。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经过这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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