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文

本文已发2009年第9期《雨花》杂志,发表时小说题目为《风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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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只是个城管临时工,年龄也大了,得罪人的事他不干。老黄的家就在凫山路,以前工作的单位也在凫山路,满街都是熟人,他哪好意思去掀翻那些小商小贩的摊子。每次出来执勤,他总是缩头缩脑地跟在别人身后,有时也吆喝两声,做做样子。时间长了,领导只好把老黄安排到了太平路。

太平路有点偏,情况相对简单些,这正符合老黄的心愿,他的新搭档姓胡,老黄叫他小胡。小胡呢,一口一个黄师傅,叫得老黄心里很舒服。

和前搭档不同,小胡对那些挤占道路,乱摆摊的小贩,态度总是很好。时间长了老黄才知道那些小贩时常会给小胡一点小恩小惠,比如二斤黄瓜、一袋橘子什么的。小胡从不吃独食,见面分一半,刚开始时老黄不要觉得自己白拿人家的东西,心里过意不去。小胡便说,又不值钱,有什么过意不去。你不要,人家还笑你傻呢

后来,老黄想开了,不仅吃小贩们给的水果,还带回家去。妻子看着老黄带回家的那一塑料袋刚上市的草莓,说儿子喜欢吃草莓,省得花钱买了。这要是去买,少说也要十块钱。

儿子正面临高考,需要增加营养。妻子舍不得吃,买了鱼啊排骨啊什么的,总是给儿子留着。老黄当然也舍不得吃,自从他失去工作后,连酒都戒了。本来打算把烟也戒掉,妻子不同意,说抽了这么多年,乍一戒掉会出毛病的,你可以少抽点。老黄只好抽两块五一包的哈德门,而且比过去抽得少多了。

自从老黄开窍后,家里基本上不用买菜,水果也很少买,但老黄不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他接受别人送的东西,不会要太多,不像小胡那么狠,吃着拿着,有时还不满意。小胡便笑他,说黄师傅,你倒知足常乐。

老黄下过乡,回城后被安排到了一家街道小厂,生产火柴。在火柴厂濒临倒闭前,老黄调到了一家毛纺厂。在毛纺厂干了二十年维修工,眼看就要退休了,厂子突然不行了,产品积压,工资发不下来,老黄只好托人干了城管。虽然是临时工,但工资发得很及时,每到月初,他都能领到七百块钱的工资。其中的二百块交养老保险,剩下的便是家庭花销。再过五年,他就到退休年龄了。到那时他可以领到一千多块退休金。小胡没有他的那些看似平淡,实则却颇为曲折的经历,哪能理解一个五十岁男人的心态。

说这话那天,风很大,小胡说这么大的风,我们不如找个地方喝两盅。

老黄说,戒了。

小胡说,少喝点嘛,又不叫你掏钱。老黄只好跟着小胡去了一家川菜馆。

小胡点了四个菜,要了一瓶白酒,两瓶啤酒。老黄喝啤酒,小胡说,你放开量喝就是,反正今天没事。

小胡喝酒很凶,老黄只喝下一瓶啤酒,那瓶白酒已被他喝掉了三分之二。老黄的前列腺不好,尿频,一瓶酒下肚,就出门解手去了。厕所在川菜馆的对面,要横过一条马路。解手出来,老黄有点饿,看到那个卖煎饼果子的女人后,他决定先吃点。见老黄走过来,那个女人收拾了摊子要走。老黄边走边说,你跑什么?我是来买煎饼果子的。

风很大,女人的头发被吹乱了。

老黄说,你不要怕,我只是想吃你做的煎饼果子。女人这才放下心来,拿方便袋装了一个煎饼果子。老黄接过来,伸手去掏钱,才发觉自己出门的时候忘带了。女人看着老黄,不说话。老黄的脸红了,说你拿回去吧,我下回再吃。

小胡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说想吃煎饼果子了?老黄说,忘带钱了。

小胡说,什么钱不钱的,吃了再说。老黄说,这哪行。

小胡拽了老黄就走,说喝酒去,今天我们喝个一醉方休。

那个女人终于开口说,还没给钱呢,你们不能走!听女人说话的口音,老黄有些激动,他年轻时下乡的那个村子,女人说话的口音都是这个样。那声音有点艮。听着凶巴巴的。老黄看着女人,还没问她是不是P县人,却见小胡咧嘴笑起来,说什么钱!吃你一个煎饼果子是看得起你!

女人伸手去拽小胡,说不给钱,你就不能拿走。

小胡把眼一瞪,说松开手!你要不松开,别怪老子不客气!

老黄说,小胡,算了。我不吃了。

小胡却较上了劲,伸手去推搡女人。女人被小胡推了个趔趄,再一次拽住了他的手。小胡喝了酒,要不然他不会动怒,更不会动手去打女人。女人被打了一耳光,发疯般拿头去撞小胡,却被小胡薅住了头发。老黄说,小胡,放手!小胡不听他的,把女人的头按在地上,拿另一只手去打女人的后脑勺。老黄扯住小胡的一条胳膊,说她是我的亲戚。

小胡停住手,有些糊涂,说你说什么?

老黄拽了小胡就走,说以后我再跟你解释,我们喝酒去。

那个女人并不领情,她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老黄,说谁和你是亲戚!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老黄扯了小胡回到刚才喝酒的那家川菜馆,两个人坐下后,小胡又要喝。老黄没办法,只好陪着小胡喝。

喝到天色傍黑,老黄真的喝多了,他和小胡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风已停息,路面上积了一层细细的黄土。小胡口齿不清地说,老黄,你这人心太软了。老黄就说,人家一个女人,不容易。

回到家,老黄见儿子回来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问他高考迫在眉睫,不在学校复习,回家干什么?儿子不理他,眼睛看着电视。老黄打了个酒嗝,想发火,却感觉一点力气也没有。儿子关掉电视,说我今年不考了。老黄看着儿子。儿子又说,我已连续考了四年,今年不想再考了,我要去打工赚钱。

儿子学习很用功,但再怎么用功也白搭,他没黑没白地学,到头来还是落榜。老黄觉得儿子太像他了,做事执着,却总是运气不好。当初老黄返城,也参加过高考,他不甘心在那个街道火柴厂干一辈子。但他连考三年,最后还是放弃了。现在儿子又不打算考了,他不知道这是宿命呢,还是上天在捉弄自己。

老黄说,你妈呢?她知道吗?儿子摇了摇头。

老黄说,今年再考一次,如果考不上,你想干什么,由你干去好了。

儿子说,我不考!打死我也不考了。

老黄没有想到一向听话木讷的儿子会顶撞自己,禁不住提高了声音喝道,不考你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儿子真的推开门,义无返顾地走了出去。老黄坐在少发上,感觉双腿发软,喝下的酒在胃里一个劲地翻江倒

海,直想吐。

儿子大了,已不像过去那样听话了。老黄叹了口气,他不知道是为儿子的前途叹气,还是为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

妻子回来的时候,老黄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到半夜,老黄睁开眼,看见妻子坐在对面,揉了揉眼睛,问她怎么还没睡?妻子说,你看你喝的,我要是睡了,谁来伺候你?

妻子还不知道儿子决定不参加高考的事,老黄思忖着要不要告诉她。妻子心脏不好,血压也高,如果把实情对她说了,她会受不了的。老黄说,你睡吧,我没事的。妻子点点头.突然咦了一声,说老黄,这是你抽的烟?老黄去看,摇了摇头。那盒烟不是他的。妻子疑惑地看着老黄,说不是你的,那是谁的?老黄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哦,是我抽的,别人送我的。妻子搁下手中的烟,没再说什么。

老黄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很烦,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儿子学会抽烟了,他是在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而且抽的还是红塔山?这软包红塔山,一盒要十多块吧。天快亮了老黄才迷迷糊糊睡着,甚至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农田里干活,是割麦子,天很蓝,飘着朵朵白云。金黄的麦浪在风中起伏,可麦地里只站着他一个人。他有些发愁,这么一大片麦子,到什么时候才能割完呀。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个女人朝他走过来。女人戴着一顶草帽,脸膛红扑扑的。老黄正要开口说话,妻子把他叫醒了。

老黄看妻子时感觉有些恍惚,说我做了一个梦。妻子说,你是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吃?

想到昨天没吃上的煎饼果子,老黄说,出去吃。

再次见到那个卖煎饼果子的女人时,老黄刚从儿子的学校回来。儿子没回学校,问儿子的同学,他们都不知道。从学校出来,老黄叹了口气。很无奈地想,看来儿子是真的不打算参加高考了,他决定放弃,做父母的又有什么办法,你不可能把他五花大绑地送到考场去吧。老黄回头看一眼儿子的学校,加快了脚步。

那个女人好像不记得老黄了,她主动打招呼,问老黄要不要煎饼果子。

听女人那么说,老黄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于是要了一个煎饼果子,然后在女人的摊子前坐下,大口吃起来。女人问他味道怎么样。老黄点点头,说不错,很香的。女人的额头和一只手的手背涂着紫药水。老黄知道那是被小胡弄的,他想不到平时一点都不凶的小胡,喝了酒后那么狠,居然按住女人的头往地上撞。女人说,喝口水再吃。老黄点点头,接过女人送来的水,喝下一口后,说你是P县人?女人听他那么说,吃惊地点点头,说你怎么知道?老黄说,我在P县的丁村待过。女人惊喜地说,真的?我是上峡村的,与丁村隔着一条河。

老黄在丁村待了四年,时间虽然不长,但他非常怀念那个村子。那是一个穷村子,山水却非常好,村前是一条小河,干净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村民都吃那条小河的水,老黄也吃,每天早晨他都把毛巾搭在肩膀上,去河边洗脸刷牙。夏天,他们在河里洗澡,有时会在水里待大半天。他就是在丁村学会抽烟喝酒的,而且还学会了游泳。他能从河这边游到对岸,遇上女人在河边洗衣服,他会潜到水里,然后冷不丁冒出头来,把一条鱼扔过去。想到那条河,老黄很幸福地笑了笑。那时年轻,没现在这么多烦心事。

女人四十多岁,长得却很老相,说五十也有人信。女人说丁村已不是老黄下乡时的样子,那条河已没水了。河床裸露,鱼早就死光了。女人不愿多谈她的家乡,她说得更多的是现在的生活。女人很能说,老黄插不上嘴,只好点上一根烟,听女人说。

女人的丈夫在城里干建筑,前年从脚手架上失足掉下来,摔坏了一条腿。包工头照顾他,让他看工地。女人的儿子也在城里,去年考上的大学。说到儿子,女人一脸的兴奋。

老黄说,等你儿子大学毕业就好了。

女人点头,说她拼命赚钱,是为了给儿子在城里买房子。等儿子大学毕业,找了工作,她要给儿子找个城里姑娘做老婆。现在虽然辛苦点,但以后会好起来的。女人一脸幸福地笑了笑,问老黄,你儿子也是大学生吧?

老黄想说还不是,却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在这个卖煎饼果子的女人面前,他有点自卑,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儿子。

女人骄傲地说,这么多年我们村就出了我儿子这一个大学生,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乡长和县长都去我家了。

老黄抽了三根烟,伸手掏钱给女人。女人不要,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是给钱,那不等于打我的脸嘛。老黄说,这怎么行,这次要是白吃,下回我就不好意思来吃了。女人只好收下钱,说你要是觉得好吃,以后常来。

其实,老黄是喜欢听女人说话的,女人说话的声音让他感到亲切。人家的儿子考上了大学,看看自己的儿子。老黄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继续往前走。

小胡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笑嘻嘻地看着老黄。老黄问他笑什么。

小胡说,那个女人做的煎饼果子好吃吧?老黄说,好吃。

小胡说,你认识她?

老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她是我下乡时那个乡的人。

小胡说,你下过乡?

老黄说,下过。

小胡说,没在乡下找个相好的?

老黄笑了笑,说那时才多大啊,那种事连想都没想。小胡说,真的没想?

老黄摇了一下头,他很想坐下来把自己下乡时经历的那些事告诉小胡,说说那条小河,那座山,以及那条他养了两年,却莫名其妙死掉的小狗。岁月倥偬,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再说又有多少意思呢?

小胡似乎不记得昨天打过那个女人了,老黄问他昨天有没有喝多。小胡说,喝多了,回家倒头就睡了。老黄掏出烟,给了小胡一根,说你昨天把那个女人打了。小胡摸着脑袋,有些怀疑老黄的话,说有这事吗?昨天我真的是喝多了。老黄说,我也喝多了,回到家折腾了一夜。小胡说,昨天的风真大,我家楼下的那棵大杨树都被刮倒了。听说最近还有沙尘暴,你说新疆和内蒙离我们那么远,沙尘暴怎么会刮到我们这里?

老黄不放心儿子,就对小胡说家里有点事,他要回去一趟。

小胡说,你去吧,有我呢。

头上的天灰蒙蒙的,路两旁的树上也满是灰尘,树叶上蒙着一层黄色细沙。那是昨天的沙尘暴留下的。老黄此刻的心情比进人春天后的天气还要恶劣,儿子还年轻说是找工作,那工作就这么容易找?就算找到了工作,要技术没技术,钱肯定赚不多,以后买房子找对象,哪样不需要钱。

回到家,老黄没见到儿子,问妻子。妻子说,儿子在学校啊,你找他干啥?

老黄说,不干啥,我只是问问。

儿子没回家,老黄放心不下,又走出门去。妻子看着他的背影,说刚回来怎么又走?老黄搪塞说,有点事。

来到街上。老黄才发觉又刮风了,天地一片昏黄,路两旁的树被刮得东倒西歪。老黄眯缝着眼,目光四处逡巡。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这种天气,谁还出门。老黄漫无目的,他不知道儿子去哪了,此刻支配他的不是大脑,而是双脚。他从凫山路走到太平路,又来到体育广场,宽阔的马路上除了来往的车辆,看不到一个人影。转来转去,他又来到了早晨吃煎饼果子的地方,只是那个女人不在。

站在树下,老黄掏出烟来,风大,怎么也点不着火。他朝不远处的那个桥洞看了一眼,然后快步走过去。那个桥洞黑乎乎的,白天,天气好的时候,桥洞下经常蹲着一个算命先生。有时老黄会过去和那个算命先生聊天,问他一天下来能赚多少钱。那个男人比老黄的年纪还大,喜欢喝酒,没有生意的时候总会喝上两口,也不就菜。同那个算命先生熟了后,老黄要他给自己算一卦。算命先生嘿嘿一笑,说老黄,我干这个只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你就别来寒碜我了。

桥洞下没有风。老黄点上一根烟,刚要蹲下来,却发觉自己的屁股触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不禁吓了一跳。

老黄打着打火机,借着光亮去看。那是一个人,正躺在桥洞下睡觉。老黄凑近了去看,那个躺着睡觉的人居然是他的儿子。老黄的头马上变大了,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儿子怎么会睡在桥洞里?这个没出息的畜生居然睡在这里。老黄抬手要打儿子,在他的那只手举起来后却又犹豫了。他把儿子枕在石头上的头搁自己的腿上,小声地喊着,永强!永强!我们回家睡去。

儿子从睡梦中睁开眼,看到老黄手中正点燃的打火机,和那张熟悉的脸后,泪水下来了。

老黄掏出烟,递给儿子一根。这烟是儿子昨天抽剩的,十多块钱一盒的红塔山。儿子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接了过去。老黄点上烟,说抽吧,我像你这么大时早就抽上了。儿子接过老黄给他的打火机,因为手抖得厉害,打了几次,却没有点着火。老黄从儿子手中拿过打火机,说我来。只一下,老黄就把火打着了。老黄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另一只手护着那朵摇曳的火苗,慢慢地靠近儿子。他看见儿子的眼睛泪汪汪的,自己的双眼也湿了。

儿子哽咽着,说爸,我对不起你和妈。

老黄说,什么对起对不起,我们回家去。只是你不要把这事告诉你妈,等以后我再慢慢对她说。

风在加大,没有停的意思。老黄拽了儿子的手,眼睛被风沙吹得睁不开。走到早晨吃煎饼果子的地方,他停下来,对儿子说,爸不怪你,当年爸也没考上大学,连续考了三年也没考上。你看爸不是照样活得很好吗,有吃有喝,还有你这么大个儿子。

儿子嗫嚅说,其实我做梦都想考上大学,去北京上大学,给你和我妈争口气。风大,老黄没听见儿子在说什么。那么大的风,话刚说出口就给刮跑了。老黄想开了,只要儿子愿意,他可以送儿子去当兵,或者学一门手艺,比如厨师、汽车修理,将来学成了,开个店做生意。做不了大生意,可以做小生意,实在不行,那就卖煎饼果子去。想到这里,老黄笑了笑。因为风大,老黄的那张脸看上去像被扭曲了似的,那笑给人一种要哭的感觉。

那风实在是太大了,似乎要把老黄一分为二,似乎又要把他和儿子合二为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的是儿子,走在后面的是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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