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杀人犯面对面的时候是什么感觉?”这是小宇被问得最多的问题。
两年前,小宇通过公务员考试成了一名狱警。与犯人初次照面,跟想象中差别还是很大。本来以为,这些在外面“杀人放火”的人,必定戾气很重。
但很快,小宇发现这群犯人除了穿着囚服、剃着光头,“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监狱里的生活怎么样?/电影《夏有乔木,雅望天堂》
即便是面对新来的警察,犯人们也很“听话”。安排的任务,他们都会按规矩执行。“监狱里就是这样,犯人除了服从,没有别的选择。”
但部分犯人会对新来的警察进行试探。
比如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小宇注意到一个犯人故意把腿伸到过道,还偶尔瞥两眼观察他。
小宇犹豫了一下,用严厉的口吻,让他把脚伸回去了。果然,以后这个犯人就再也没有“耍过心机”。
在监狱里,像这样“斗智斗勇”的事情其实不多,大多数情况下,监狱里没有“监狱风云”,只有规律而单调的生活。
小宇说:“其实你可以把监狱想象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工厂。”
除了一些文娱活动,犯人的主要生活就是工作,包括各种手工加工,比如缝雨伞、粘假睫毛、假发、做帽子等。
在里面,犯人也需要很努力地工作,完成KPI才有考核分,否则会被倒扣分数。
其实,进监狱也要打工。
而这些分数,是犯人们能否减刑的命门。
小宇第一次真正与杀人犯面对面,是在半个月之后。
犯人在小宇面前坐下的时候,小宇看清了他的面貌,一张圆脸上,眉尾向下垂,看起来慈眉善目。他说话慢慢的,小宇觉得他有一说一,“很老实”。只是,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盯着墙壁上的某个地方,并不与人对视。
有一个细节让小宇难忘:“当时不知道哪里飞来了一只蜜蜂,落到他的手臂上,正常情况下,我们会随手把它掸走,但他把蜜蜂轻轻地捏了起来,放在旁边的绿萝上。”
一开始,小宇很难把眼前这个温柔的人和杀人犯联系起来。
但渐渐地,他开始明白,那种一坏到底或者从始而终的好人几乎不存在,“人性是很复杂的,你无法用好人和坏人来概括”。
就算反派,坏的成色也是复杂的。/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这种观念的转变,更确切地说,是在和犯人“谈心”中发生的。
对狱警来说,和自己管理的犯人“谈心”,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
在监狱里,最棘手的事情不是犯人打架,而是犯人态度消极、不想改造。于是警察要随时观察犯人的状态,如果有犯人状态不好,就得及时介入。
某一段时间,小宇注意到有个姓韩的犯人,整天丧着脸,眼神有点愣,工作也很懒散。
韩某因为贩毒入狱。他的父母早些年都走了,有一个弟弟,关系很差。最近,老婆还跟他离婚了,听说是带着儿子改嫁到邻村去了。
小宇先是问了问韩某最近感觉如何,韩某总是三两个字打发了,“还好吧”“还行”。但当聊到家里的时候,韩某开始回忆起很多事情,并主动说起了儿子。
儿子从小就很聪明,学习总是排在班上前五六名,但是他经常很久不回家,一出门就是大半年,很少管儿子的事情……说着说着,他竟有点哽咽。
于是,小宇就从“儿子”入手,抓住机会鼓励他。
小宇觉得,“即便是穷凶极恶的坏人,也有软肋”,那其实也是人内心深处还残留的希望,“只要有软肋,就还有改造的机会”。
监狱的作用,比起惩罚,更是为了改造犯人。/电影《热带往事》
还有一次,小宇面对的,是一个死缓犯,姓李。小宇说:“你可以看出来他是放弃自己了,准备消极度日。”
一开始,李某总是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跟犯人吵起来,不管关禁闭还是扣分数都没用。
在监狱里,每个月允许有一次的探视,但李某的家人从来没出现过。多次谈心之后,小宇才知道李某跟父母的关系有点复杂。
李某的父母对小儿子很偏爱,却总是以这个没出息的大儿子为耻。
于是,李某从小就总是做各种出格的事情来激怒父亲,从逃课到打架,再从小偷小摸到杀人放火,最终,他亲手把自己送进了监狱。
小宇发现, “很大一部分犯人,外面的生活都烂了,可能是自己搞烂的,也可能是他生活在一个糟糕的环境里”。
“坏小孩”不是天生的。/电视剧《隐秘的角落》
这时候,“你跟犯人说很多没有用的,打鸡血也好,命令也好,都没用,反而只是当好一个倾听者,也许就会让犯人有积极的改变”。
在监狱工作的一年半时间里,“见了这么多形形色色的犯人”,小宇觉得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确实改变了。
“你会发现原来人间是分层的,表面一层是普通人一日三餐的生活,底下还有好几层,有人性最阴暗的东西,也有千疮百孔的生活,都是阳光照不到的。”
监狱收容着这些腐烂和阴暗,努力消化,再将它们化为平常——小宇觉得,这就是监狱存在的意义。
阳光对很多人来说是奢侈的,重新拥抱它并不容易。/电影《相爱相亲》
回忆起最难忘的场景,小宇觉得是释放犯人的时候。
当那一天到来,犯人基本上“脸色都有点不好,因为前几天都睡不好”。
“他们脸上,经常都是又惊恐又期待的复杂表情,毕竟有些人在里面待了半辈子了,第一次出去,肯定有点不适应。”
有一次,一个犯人走出了第二道铁门,没走几步,突然回过头来敬了个礼,于是小宇也回敬了一个:“别再进来(监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