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欲荒原

第一章

  紧急召开的村委会上,村长气急败坏,既自责又别有用意地说:造成这种后果的除了那些该死的老鼠,还有我们自己……我们赶紧行动起来。

  会议决定派遣一个“灭鼠工作队”进山去,利用这个没有畜牧的冬天对整个牧场进行一次彻彻底底的清理。“灭鼠队”有工资,所以父亲第一个报了名,然后叫我顶上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背着行李,提着吃食,站在路边的小广场等乌兰的拖拉机。我是第四个上拖拉机的人。除了说话疯疯癫癫的确罗和肉墩墩的金嘎,还有一个穿着已经很少见的红種蕾的中年大叔,我后来才知道他叫兀斯。等人都接齐后,乌兰兴致很高地检查了轮胎和车厢下的钢板,说哦呦,钢板压弯了。他有一个肥大的屁股,和整个身体极不相称。好像他吃三顿肉其中两顿都跑到屁股上去了。但他并不因此而显得笨拙。他坐回驾驶座又站起来,跟确罗讨烟。他的脖套上有一个小洞,烟嘴从洞口进去插在他嘴里,这样他就不用因为要抽烟而把脖套抹下来了。

  离开315国道不久,进入山区。拖拉机在山路上吃力地爬着,一连串黑烟喷向低空,不及散开便被阴云吞噬。沿途一片荒芜,一眨眼,前方白茫茫一片,大雪飘然而至。我们几个人痴坐在拖拉机兜箱里,车厢最底下是十几个大尿素袋子,里面装着足以毒死几百万只老鼠的麦子。这些“鼠粮”上面是我们的行李和伙食。我们就在灰扑扑的行李上抖动、摇摆,追着时间奔来的疼痛从骨头里溢出来。这条路被无限拉长了,我们仿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在时间里。

  确罗终于忍不住了,骂骂咧咧地跳下车去。我们也都下了车,顶着风雪疾行,不一会儿便将拖拉机抛在身后。走了几公里,兀斯突然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确罗问,怎么了?兀斯说,听不见声音了,怕是出事了。确罗说,不可能。兀斯说,还是等一会儿。确罗说,真麻烦,我都快冻死了。兀斯说,万一拖拉机坏了怎么办?确罗说,你这乌鸦嘴,要是车真坏了就怪你。兀斯说,你这年轻人,怎么一点教养也没有?确罗说,去你妈的教养。兀斯这下气得不轻,粘满冰雪的白乎乎的胡子颤颤巍巍,他拾一块石子砸向确罗。确罗避开。兀斯还要再打,被南什嘉拉住。但兀斯不甘罢休,越劝他越来劲,看样子只要扑上去就会把确罗撕碎。确罗一边嘻嘻哈哈地看兀斯出洋相,一边点了一根烟,乐呵呵地吸着。他今年二十五岁,他更小的时候又乖巧又老实,分外讨人喜欢,但随着年龄增长他的张狂劲儿也长了。他红彤彤的脸上以双眼皮为代表的相貌组合,常常让人错误地认为他还像原来那般又傻又可爱。这一路上他以欺负金嘎打发时间,他还想从我这里找点乐趣,但他每次想和我说话我都装着睡觉,所以他和金嘎说得更多了。

  金嘎粗着嗓门喊,来啦,车来啦!

  拖拉机来了。乌兰从驾驶座上跳下来,在我们面前蹦朋,一个劲儿的喊冻死手了,冻死脚了,冻死脸了。因为直面寒风,他的脸冻得像一块青坨坨的石头。他让南什嘉帮忙点了一根烟,一边吸着一边跳着。等他烟抽完了,我们又坐上了拖拉机。每个人都累得心慌意乱,盼着早点到达目的地。我旁边坐着南什嘉,自从在十一道班上拖拉机后他很冷漠,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他穿一件崭新的绿军大衣,竖着领子,用冬帽和围巾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他想瞅瞅外面的时候,眉毛一扬,眼睛就忧郁地露出来;一缩脖子,眼睛又给蒙上了。他身形魁梧,有一个大脸盘,上面安着一个大鼻子,乍一看不

  怒自威。他念过几年书,算是一个有点文化的人,所以他被村长指定为灭鼠队的队长。但刚才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劝了几句,没有发挥队长的作用。因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他站着的时候,一点样子也没有,我觉得好身板被糟蹋了。

  终于到了桑赤弯口。这里是京巴的夏季营盘,现在我们要住这里,因为这里是洪乎力夏牧场的中心,从这里去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最近的。

  我的手套没起多大作用,手指头都冻僵了,卸车的时候连绳子都解不开。东风像牙签一样在露脸的地方戳个不停。雪花硬如沙子,渐渐积厚,已经没过鞋帮。才过五点,天已黑了。毡包下好了,一个用水桶做的铁炉子安在毡包天窗底下。生了火,大伙儿围着炉子伸着手取暖。

  来到昂冷荒原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吃了精杷、锅盔馍馍和浓浓的酥油茶。来的时候乌兰买了两瓶青棵酒,天气这么冷,正适合喝酒暖暖身子。我说我不会喝酒,确罗说你怎么不喝?我没理他,转身去铺被褥。确罗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说,不要睡觉,喝酒。我告饶说,我真不喝。确罗说,你凭什么不喝酒?

  兀斯说,卡尔诺不喝就不喝,你干啥强求?

  确罗说,我就喜欢让他喝。但兀斯已经闷头睡下不理他了。确罗讨了个没趣,就放过了我。他又去缠着金嘎,金嘎很快喝醉,失声痛哭。确罗说,我又怎么你了?金嘎哽咽着说,没事,我就想哭。南什嘉说,酒也喝完了,哭也哭完了,睡觉吧。他封了火,躺进铺好的被窝,舒舒服服地哎呦一声。

  确罗没有醉,但他装作醉了的样子盯着金嘎,一直盯到他睡下,把头埋进被子里。然后他又盯着乌兰。乌兰是真的有些醉了,他说,你干吗瞪我?确罗说,我什么时候瞪你了?乌兰说,你现在就瞪着我,你什么意思?确罗说,没酒了,我们应该再喝一瓶。乌兰说,我们为啥就买了两瓶酒,谁买的?确罗说,你买的。乌兰说,哦对,是我买的。你们为什么不买?你要是买了我们就有酒喝了。确罗说,我本来要买,但买了方便面后忘了。乌兰说,忘了?你忘了吃狗屎吗?

  我以为他们会打起来,但没有。他们很奇怪地相互瞪了一会儿,睡觉了。

  第二章

  东风吼了一晚上,毡包的骨架们吱吱呀呀地跟着叫唤。骤然换了又冰又干的空气,我难以适应,战战兢兢地睡不踏实。到了早晨,大地白净一片,让人觉得来到这里,显眼地踩踏在这片雪原上是犯罪。可真正的罪犯藏在雪下,生活在纵横交错、宛如迷宫的地下世界。它们绞断草根,囤积草根、草籽,囤积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舒舒服服地过着小日子。如果没有大雪,它们就吃地面上的草。早晨太阳刚出来时,它们全体出动,一边用光补充热量一边用草补充能量。所有的平地,所有的河谷,所有有土地有草地的地方,它们无所不在。而现在,它们仿佛不曾岀现过。因为它们不需要出来受冻,它们囤积食物正是为了应付这种局面。它们破坏整个草原的生态系统得到的食物,足够轻轻松松地过一个冬天。它们不会觉得破坏了什么,它们在为生存而奋斗。正如我们为了生存来到这里。真是棋逢对手!

  面对这片异乎寻常的白色大地,连不着调的确罗也感叹,真干净啊!

  兀斯马上哼一声,全是假的,就像人一样,外面看着干干净净,其实心里脏得吓死人。

  老家伙我今天可不想和你吵架。

  我说你了吗?兀斯蔑视确罗,我说的是人。

  我们都没想到兀斯居然这么机智,都笑起来。确罗也笑起来,兀斯,看在你这么机灵的份上我让让你。

  我们上完厕所的第一件事是检查带来的“鼠粮”,虽然都放在毡包里,整整齐齐地码在毡包一角,还用一块帆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但昨晚太冷,怕冻上,一旦受冻,毒性会减弱,我们就真的给它们送粮食来了。所以村长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被冻上。只要最关键的前三天不受冻就没事。而因为大雪封原,我们来到昂冷草原的前三天,是没法工作的。

  我们在惨蓝的烟雾中商量由谁来做饭的事。当务之急就是要选出一个做饭的人,免得饿肚子。可没人愿意干,都说干不好。问

  到我,我傻乎乎地愣神,他们以为我愿意,就高兴地说卡尔诺你真是好样的!但兀斯嗤笑道,卡尔诺会做馍馍、会和面吗?会揪面片吗?

  乌兰瞧着兀斯说,我看,最合适的人就是您呐!为什么呢?因为您年纪大了,腿脚又不方便。您要跟我们这些年轻人走远路肯定是吃不消的,也不合情理,我们怎能让您去忍饥受冻呢?所以,您一定要留下来给我们做做饭,烧烧茶。我想,大家一定会同意的。我们连连点头,都说好。

  兀斯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个饭我可以做,但是,做得不好你们不要嫌弃,出门在外,吃得饱就行啦,填坑不要好土。只要不饿肚子,就算是好的。他冷冷地乜斜一眼确罗。确罗故意把脸转开。

  大伙儿表示就算他做的是狗食都不会说什么。兀斯生气地说,能有那么差吗?你们放心,肯定没有难吃到那个地步。

  于是兀斯成了我们的厨师。他烧了一壶茶。毡包里茶香缭绕。喝了暖心暖胃的茶,兀斯烧了一锅开水,我们泡了方便面吃。这是路过甘子河乡的时候买的,本来想多买几包,但那家商店里的方便面仅够我们每人买十五包。兀斯没买,他说一吃就胃疼。

  南什嘉、确罗、乌兰和兀斯抹了嘴开始打麻将。我从装衣服的枕头里摸出《白鹿原》,刚翻开金嘎就靠过来,笑嘻嘻地瞄一眼书。

  你看的是什么书?

  我给他看封面。

  他缩着脖子说,我不认识字。

  你没念过书?我记得你好像上过学。

  念了十天,后来不念了,我一个字也没有学到。

  我调侃说,那你可真厉害。

  唔,就是学校里的那些心疼姑娘一个都没忘。

  敢情你有很多初恋情人呐。

  啥?

  你喜欢的姑娘有几个?

  你是说学校的时候吗?

  除了学校,还有吗?

  金嘎腼腆一笑,有啊,怎么没有?难道你没有?

  我也有啊。

  学校里有三个,后来都变得不好看了。

  现在呢?是谁?

  我先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睡过女人没有?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说还没有。他“哦”一声,明显轻松了不少,低声说,他们笑话我这么大了还是个“娃娃”。

  该有的时候你自然会有的,这得遵循一种神奇的规律。说完,我被自己惊了一下,觉得这句话充满了经历、创伤和明悟感,还有那么一点神秘。金嘎不认同地撇撇嘴,邀我出去散步。

  太阳低低地悬在离地平线两尺的高度上,稳稳当当向西移动着。但只要稍多留意,就会发现太阳其实远比想象的要移动得快。就是说,脚下的这颗星球远比我想象的要转动得快,而人们却没有丝毫不适,仿佛快啊慢啊都是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把这感受跟金嘎说了,他疑惑地、木然地点点头,然后去提水了。过了半个小时,他像拎着两个空桶似地拎着两桶水回来了,然后坐在确罗身边看他们打麻将。尤斯把炉子烧得红旺旺的,火苗从茶壶和炉口之间的缝隙中蹿出来,毡包里的温度在兀斯的得意洋洋中急速上升。他们把场地换了又换,最后挪到了门口。南什嘉提醒兀斯要节约烧柴。兀斯说不用颇烦①,吃完饭咱们背牛粪去。

  背牛粪要到三四公里之外的一个牛窝子。那里的牛馆令人诧异地把每天的牛粪都拾出来堆成一个大大的牛圈,这样连圈牛的铁丝网都省了。而且牛粪圈还有抗风御寒的作用。他把自己的地窝都用牛粪墙给圈起来了。

  牛馆和牛群早已转到冬牧场去了。

  我们惊叹地观赏了一会儿壮观的牛圈,找了一个缺口,张开麻袋开始往里揽牛粪。我们用皮袄的带子或者绳子把两袋、三袋的牛粪装好捆在一起背回营地,一个个排立在毡包外面。有了这么多烧柴,兀斯就更不会节约了。毡包里的温度简直跟烤箱似的。我觉得根本用不着这样。但他们却一边夸赞兀斯是个顶呱呱的好厨子,一边冒着汗大呼过瘾。可我实在受不了,就出去透气。等在外面挨冻挨够了,再回到里面。我刚坐下,金嘎又来了。

  ①颇烦,青海方言,麻烦的意思。

  他挨着我坐下,笑嘻嘻地说,堀口那边有一个惹人心疼的藏民姑娘,你想不想认识?

  我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你们都见过?

  当然啊,每年转场的时候,运气好就能见到。我已经见过好几次了。他脸上露出那种我比你运气好多了的得意劲儿。

  我回想了一下仅有的几次转场的经历,没有一点关于一个“心疼的姑娘”的印象。她住哪儿啊,我怎么一点印象没有?

  金嘎嘿嘿一笑,你的运气可真够差的。她家就住在大堀口那边啊,最后一个牧道拐角过来不是有好几户人家吗?就在那儿。

  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那里的确有几户人家。

  你到底去不去?金嘎十分笃定地说,不去看看你会后悔的。

  不去。

  去瞧瞧也没什么,对吧?

  不去,你自己去吧。

  我要是有机会就不跟你说了。

  你怎么就没有机会了?难道……

  我跟她搭不上话。

  她那么拽呀?

  他接过书一页一页地翻动着,羡慕地说,她跟你一样。

  什么一样?

  她和你一样会看书。

  你怎么知道?

  乌兰告诉我的。

  哦,他去约会过了?

  哈,他才不行,你看他那娘娘腔的样子。说完他笑了,又担心地马上结束了高兴,他怕乌兰听见。他在小心翼翼地讨确罗的欢心,以期得到平常对待。他的那副样子我不喜欢,所以我不想搭理他。没想到他反而纠缠不放了。此刻他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我,誓不罢休的样子,我被逗笑了,说你怎么这样子?他疑惑地哦一声,说,我怎么了?真的是—个漂亮女孩。

  毡包里乌烟瘴气,人人手不离烟,我被呛得咳嗽不止,嗓子眼一阵阵胀痛,眼睛又疼又痒。掀开门帘,让一股股冷风挤进来,烟雾像潮水一样往外涌去。但过不了多久又会被烟雾占据,所以几乎整整一下午,我都在忙着兑换空气。

  兀斯要做饭,他叫金嘎再去提两桶水。金嘎一脸不情愿,低声嘟嚷为什么不让别人去,没想到兀斯耳朵贼灵,一下子就听见了。他严厉地看着金嘎。金嘎不敢吭声,灰溜溜地去提水了。兀斯很满意金嘎这么听话,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他在一个铝锅里淘洗大米,又黑又粗的手在米中搅了几下后把水倒掉,而后端盆进来,把早就切好的小块牛肉倒进锅里,舀了一盆水“哗”地泼进去,粗粗的大黑手指搅动了几下。最后,他盖上锅盖,把锅端起来,“唬”地放在炉子上。他搓了搓手,拿起几块牛粪填进炉膛里。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包“花好”香烟,麻利地抖出一根来,又从另一个裤兜里摸出打火机“啪”地打出火苗,叼着烟猛猛地吸了两口。至此,他的午饭大功告成。兀斯的厨艺既不卫生又粗暴,几乎没有美味可言。但我们谁也不说,大伙儿都机灵着呢。

  金嘎回来后又悄悄问我想好了没有,到底去不去?

  我觉得这样冒冒失失去见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是一件特别不靠谱的事。何况还是晚上不怀好意地去。人家给好脸色才奇怪。但金嘎的兴奋传染给了我一部分,于是又想,去一去也无妨!权当凑个热闹。

  金嘎说,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去,咱们九点钟出发。

  吃过晚饭,还没到九点,金嘎已然按捺不住,他和乌兰过来说,咱们走吧。眼看就到点了。

  还是不去了吧?这天也太冷了。看见乌兰也要去我就不想去了。

  冷怕什么,还能冻死我们不成?乌兰嘴一撇,说你真矫情!

  我有些恼怒,但又不能发火,让他们觉得我是一个开不起玩笑的人。我默默承受了这句颇有分量的评语。

  确罗也走过来了,你们鬼鬼祟祟干吗?乌兰说,我想让卡尔诺认识一下银措。

  确罗斜视着我,阴阳怪气地说,那你可别怂啊,你软塌塌地说话不行,你得硬邦邦的。他咕咕地怪笑,一脸卑鄙的样子。

  我不去了。说完我不管他们回到毡包里。他们几个随后也进来了,嚷嚷着打麻将。金嘎终于按捺不住,也学着玩起来,他们玩了一个晚上。到清晨睡觉的时候金嘎脸色灰暗难看,输得很惨。但他难过是因为整个晚上

  他像玩具——更像某种可以提神的东西一被确罗他们玩来玩去。我觉得金嘎在他们心中已经形成了一个不怎么光彩的形象,想要扭转改变可不容易。为什么会这样无从得知,但他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样子的确使人来气。我甚至觉得他卑微得让人压抑。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醒来后,我趴在被窝里继续看书。睡在我旁边的确罗也醒了,好奇地陪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真他妈能看,有那么好看么?

  我说,有啊。

  那你讲个故事吧!

  我可不会。

  你看的这书不是故事吗?

  是啊。

  那你讲个故事吧,干吗那么小气。

  不是小气,是不会讲。

  我们不挑不拣,只要有女人就行,哈哈。正在盛饭的兀斯插话说,有野狐精的故事吗?

  他一边把一碗一碗的面片摆放在矮桌上,一边无限感慨地说,我小时候听过一些好故事,年龄大了忘掉了,真可惜!

  确罗嘲笑说,或许你还想着有一个狐狸精晚上来你的被窝里呢。我们都笑起来。兀斯听了也不计较,只摇头。老啦,早就不想了,剩下的全是颇烦了。年轻的时候,就多想想,老了就想不动了。

  第三章

  暴躁了一天的狂风终于歇息了,夜世界静默安然,星空凛冽,雪原敞亮。我们说话的声音轻巧地跑出去很远。

  确罗咧着嘴,看着我。我就爱听漂亮女人的故事,来一个。

  我拿起《白鹿原》说,这里面有个人娶了七个女人,娶一个死一个,就娶了七个ﻩﻩ

  个叫小娥的女人,又漂亮又……

  好好好!就讲这个。确罗催促我快讲。乌兰也精神抖擞地说,你可不要随随便便糊弄我们。我说,我脑袋里装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连外国的都有很多。乌兰说,多才好呢,最好天天都有,就像单田芳说书一样,那人最气的是说得太短了,刚听得舒坦他就哑着嗓子一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我最气这句话,天天说,烦死了。确罗捏着嗓子学了一遍后说,卡尔诺你可别那样,你可以讲几个小时。南什嘉说,每天晚上十二点收音机里有一个叫姚什么的女人讲故事,那女人的声音又甜又柔,那是永远都听不过瘾的……可惜这里什么也听不到,要不然我就带收音机来了。

  第一次做这种事,我有点小兴奋,迫不及待地想享受把自己欣赏的故事分享给别人后所带来的那种喜悦和成就感。酝酿了一下后我开始讲述起来: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傲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娶头房媳妇是他刚刚过十六岁生日。那是ﻩ

  我讲了两个小时,讲得很慢很投入,讲到白嘉轩费钱费力救出和尚那里。我说明晚接着讲。可大家意犹未尽,恳求我再讲一会儿。而我口干舌燥,不复开始时的激情,于是坚持明晚讲。

  确罗啧啧称奇道,真是不敢相信,那人的老二怎么那么毒?是真的吗?不管怎么说,反正他很厉害,你们说是不是?大家哈哈大笑着说那当然。

  我们胡天胡地地聊天,消磨着时间。但冬夜的时间被冻得走不动了,只能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着。南什嘉站在炉前,神色犹疑不定。一根烟吸完,他说,卡尔诺,陪我走一趟吧?

  干吗去?

  别问,快起来。

  黑漆麻糊的,我眼睛不好。我知道他要去干吗,但我一点都不想起来。

  就这一次——

  我不干,我要睡觉……

  最终我还是跟着他纵身跃入了白茫茫的、冷酷的寒流中。我拿着一根木棍,他握着一把忽明忽暗的手电筒,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靴子在厚厚的积雪上踩岀“吱吱”的老鼠叫一样的声音。大约一个钟头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怎么还不到……你不是说很快吗?转过这个山嘴就到了。

  你刚才就这么说,这都第几个山头了?你看,拐过去就到了。他指向前方说。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在这儿找了一个。

  冬天放牛的时候认识的。

  她没有男人?

  大多数时候没有,一回来就打她。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一天晚上,我们一帮人喝罢酒,麻京要我给介绍一个姑娘,我就答应了。她那时候住在恰乌日。

  他停下来撒尿。尿液浇在雪上发出一种有质感的声音。

  那你为啥不娶她?

  他猛地加快了脚步,却不说话了。

  终于听到狗的吠声,在快速地靠近我们。他说,到了。我握紧了棍子,南什嘉打开手电筒,孱弱的光里出现了两个敏捷的黑影。两只大狗!我说,好大的狗!南什嘉早已从怀里摸出打狗链,恶狠狠地冲上去,呼吼着,打死你狗日的……

  冲我来的是一只花斑狗,它眦牙咧嘴朝我大腿咬来。我一闪身避过,手里的棍子砸向它的脑袋。一声闷响,大狗惨叫着倒向一边去;而缠着南什嘉的那只狗却格外机灵地逃之夭夭了。

  我们又走了一阵子,朦朦胧胧地看见了一堆物体。一片房屋出现了。有一栋羊棚接连着羊圈,对面是一个很大的有土墙的牛圈,它们中间是土平房,约莫有三四间并排着,有两扇门,三扇小窗户。南什嘉让我去最东边的那间屋子。你先去那里眯一会儿,里面有被子,走的时候我叫你。他说完便不再理我,径自走向西面的那个门。

  这屋子的炕上铺着一条牛毛毡,一床被褥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杂物一起堆在毡上,其余的地方被两副马鞍和垫子占满了。我把那些杂物清理一下,腾出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披着被子躺下,侧耳倾听。夜阑人静,只有大花狗在似泣似吠。我望着窗外的星空,吸着凛冽的空气进入梦乡。

  南什嘉把我摇醒,我迷迷糊糊地跳下炕,就跟着他走。狗已不知去向。刺入骨髓的寒风飕飕地响着,我哆嗦着打了个喷嚏。东方的启明星格外耀眼,远方的群山依稀显出暗淡的轮廓。天快亮了。

  我好奇地问他,怎么样?美不美?

  他用一种冰冷语气说,不是所有的恋人都像你想的那样龌龊。

  我一听也生气了,反驳说,怎么,你大半夜拉着我过来,就是证明自己的高尚的?

  南什嘉一怔,说,她心里苦,那么难过,我却给不了多少帮助。

  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们一对苦命鸳鸯。我犹自不解气地说。

  他苦涩一笑,默默走在前面。

  瞧他哀伤的样子,我也说不出气话了。

  难道你们就没想过私奔?

  私奔?别跟我提什么私奔。他突然对我大吼起来,我他妈恨私奔!我他妈恨私奔!。

  为什么?你还不让我说话了?你什么意思?

  为什么?南什嘉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事,他咬牙切齿地说,因为我父母就是私奔的,那对狗男女就是私奔的!

  怎么会?没听说过呀。我真是太吃惊了,想不到他那个吝啬至极的父亲还有这壮举。

  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说老抠吧?

  你说的呀。

  他不是我父亲。

  啊?我更吃惊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我的事?

  你的什么事?

  南什嘉把烟蒂弹出去,冷冷地说,他们生下了我就死了。不,是一死一逃。女的死了男的逃了。他们把我丢在了这里。

  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谁又在乎这些?

  这么说你不是乔合柱的儿子。

  你说呢?

  我哑口无言。

  第四章

  雪还是很厚,但地面上已经出现了数不清的拳头大小的窟窿,老鼠爪印和踩出来的道路也越来越多。我们制定了灭鼠计划。计划将整个牧场分成六片区域,河那边是两片,河这边四片,大小都差不多。这样一分,很具体,效率也更高。我们先从毡包这一带开始。这是第三片区域。东到热力木出口,西至大肖兴出口。南面到河边,北边到隆瓦山脚。这片区域长八公里宽两三公里,一个长条形状。其实牧场比划出来的六片区域大得多,但这场大雪帮了我们双方的大忙,因为山里雪更厚更结实,除了正宗的大阳坡,其他地方的雪会一直保持原样到春天。这些地方我们不用去,老鼠出不来。所以我们减少了工作量,它们保住了性命。等到了春天,平地上的老鼠灭亡大半,它们就从山上迁徙到平原。我们从来没想过要灭绝所有老鼠,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能够灭杀大半老鼠就心满意足了。

  我们每人背二十五斤左右的药,投药的工具是2L的百事可乐或可口可乐饮料瓶。削去瓶底,用铁丝将瓶子两边穿起来(像提水桶一样可以提在手里),瓶口盖子上弄出一个小拇指大小的洞,将瓶口在老鼠洞口一戳,瓶子里的麦子十几粒二十几粒撒出来;再一提,麦子堆挤在小小的瓶口,等待下一次碰到地面。这是为了自己的腰着想而发明的。我们不用弯下腰去放药,解放了腰,更节省了弯腰放药的时间,提高了效率,时间越久越明显。因为你可以坚持一天弯腰触地一百次两百次,但你无法坚持一千次两千次,你更不可能天天弯腰两千次。

  投药第一天我们地毯式地前进了四公里,几乎每一个出现的老鼠洞门口都撒上一勺子青棵,请它们吃。下午返回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很多老鼠倒毙在雪地上,而看不见的洞内会有更多。死了这么多仇敌,我们感到满意,心情特别好了。心情一好,确罗开始胡来。他用一根树枝把这些老鼠像肉串一样串起来,血淋淋的十几只老鼠在树枝上排列整齐,十分恶心,但确罗玩得不亦乐乎。他还将脚底下碰到的也一脚脚踢出去,有的函圖地飞向远处,有的就在他脚下烂开。

  我们劝他别这样他不听,兀斯一说话他更来劲了。我就爱玩你管得着吗?我又没踢你家的母羊。

  你怎么一点敬畏心都没有?死了的亡灵你干吗要这样欺负?

  我为什么要对老鼠有敬畏?要是其他东西我才不这么做,正因为是老鼠我就有气,死老鼠我也不放过怎么了?确罗理直气壮地看着我们,我才不管死老鼠活老鼠,所有的老鼠我都不在乎。

  你别乱来啊!兀斯终于意识到跟确罗对着干实在行不通,他转变态度,几乎是哀嚎地说道,这也是跟我们一样有气的东西,是命,死了就还给你了,都算清了……你不能这么干……老天爷看着呢。

  确罗果然吃这一套,好好好,我丢掉了,你看。他把手里的一串老鼠远远地扔出去。然后闻了闻自己的手,说有一股酸臭的味道。他用雪搓洗了手。

  越接近毡包,死掉的老鼠越多。已经冻得硬邦邦的死老鼠成了动物的餐点。野狐几乎成群地溜达,老鹰、兀鹫、魅子和隼等飞禽频繁地出现,盘旋俯冲不止。自从有了不会二次中毒的毒药,它们的小命就有了保障,不会出现十年前的那种惨事。兀斯说十年前因为一个失误,成群成群的野生动物吃了死老鼠而中毒死亡。那景象百年不遇,惨不忍睹。但奇怪的是没有谁为此事负责。

  到现在没人再提这件事,它们就那么可怜,死了就死了,没啥大不了的。但不是这样的,我们跟一个狗一个牛一模一样。兀斯难过地说。

  这两年还是有点不一样了,保护动物的政策多了。

  你懂个屁。乌兰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那些人照样啥也没损失。

  我气愤地瞪乌兰,他说话太不客气了,不拿我当回事。那些人是谁,没有一点头绪。我刚要问,他诡异地笑了,说了你也不懂,而且饭不能乱吃话更不能乱说。你问我也不说。你问南什嘉去。

  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劳作使得身体快吃不消了,尤其双腿,疼得厉害,晚上睡不着觉。而感到累的不止我一个,大家的意见都一样:把强度降下来,把工作时间缩短。南什嘉从善如流,下一个十天的工作时间从九个小时十个小时缩短成六个小时。

  这样过了三天,身体缓过来了。我决定去看看那个女孩。金嘎已经提过好几次了,而确罗无论如何也要跟着。他们要求我认真对待此事,因为这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较量。这让我感到可笑,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没有

  想那么多。

  天擦黑的时候,我们四个人踩着冰面过了昂冷河。一阵疾行,走得浑身热乎乎的。一个小时后我们停下来稍作歇息。

  乌兰拍着我的肩膀说,翻过堀口就到了,从现在开始小心一点,她们家有两只狗,一大一小,她们家有两个帐房,一大一小,大的住着她阿爸阿妈,小的里面才是她。

  帐篷?她住帐篷?

  确罗撤撇嘴说,她家的冬窝子在三公里之外呢,就是我们每年转来夏牧场的那个大拐弯那里。这儿是她家最远的一片冬草场——

  我挥挥手打断他说话。我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家是临时在这片草场住一段时间,把草场吃完了就回去,不然每天赶着羊群来回六七公里谁家的羊能吃得消?这种情况我们村里也有,只不过我平时并不注意。但这么冷的天气里要住帐篷,我开始可怜这个还未谋面的姑娘。

  我们几个人悄悄移动着。翻过城口,沿着山坡向下走了几百米后,隐约看见儿个黑影。确罗捅捅我,轻声说,到了。

  我们猫腰继续往前,走到能模糊地看见帐篷时停住,有一只狗从帐篷后面跑出来发出警告,紧跟着另外的一只也叫起来。

  乌兰看着我,我摇摇头。他说,要不,我进去说说?

  说什么?

  就说你大驾光临呀。他捂住嘴嗤笑。

  我就是来看热闹的。我说,我真没想要干什么。

  确罗说,我去看看。

  金嘎说,我们来是陪卡尔诺的,就让他自己去。

  确罗说,你少跟我来这套,难道我不知道?我是担心他,他有点悬。

  我去探探风。乌兰抢在确罗前面,弯着腰溜了过去。狗叫得愈加欢实了。我们几个瞪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边。乌兰在帐篷门口探头探脑许久,然后一闪,没了。我缩在了大衣里,想着事情会怎么发展,突然间紧张起来O

  高原寒夜里的星星最是明亮,深邃的天空给挤占得满满当当。我一口口吸着冷气,冻得浑身发抖。金嘎频频抬头朝帐篷张望。后来,他干脆翻身趴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帐篷门口。狗不叫了。大地静下来,时间仿佛停顿了。我在金嘎的嘟嚷中,在这仿佛永不歇息地闪烁着的星星底下,呆呆地出神。不知过了多久,背心一痛,然后听到金嘎兴奋地压着嗓门说,出来了出来了。

  乌兰无声无息地过来,几只狗这回却仿佛看不见他一般连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乌兰一脸不高兴,连骂狗屁。

  金嘎咂咂嘴,把要问的话吞了回去。

  别怕,你怕个啥?我就不信,她看书,你也看书。你们会没话说?你去。乌兰怒气冲冲地对我说。

  我很不情愿地朝那边走去。这种事完全超出我的经验范围,不知道该怎么做。而且那个大帐篷里虽然静悄悄的,但里面可是住着她的父母。我总是胆颤心惊地朝那里看,生怕她阿爸突然冲出来,把我打死。

  到了门口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在门口伸长了耳朵听,但帐篷里静得可怕。身后那么多双眼睛推着我,我来不及多想什么就掀起帐篷门的一角把自己送进去。里面黑乎乎什么也看不清。我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发现前面有一团东西,青蒙蒙的。本能告诉我这是一个活着的东西。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几乎下意识地……我又向前走了两步。这时,这东西突然动了,接着我的脑袋里轰然一响……

  在倒下去的时候我想,这是怎么回事?我挨打了?我摸到一条被子,暖烘烘的。我使劲呼吸,脑袋嗡嗡响得厉害,疼痛难忍。于是我一动也不动。她也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嚓”的一声火柴燃了,点了蜡烛。眼前是一个直挺挺的背影,披着满背黑发。有一股说不清的香味,好像是从她头发里散发出来的。她突然转过身来,粗粗的眉毛紧紧地揪在一起,眼睛比我想象的要小,但很有看头。我不由地多看了一会儿。她的嘴唇有点厚,但唇线非常完美,给人的感觉是她说话吐音是极为准确的。她穿着一件紫色的毛衣,上面套着深红色缎子的羔皮马甲,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棕色的高帮马靴。她的穿着异常干练,仿佛一夜都在准备着对付我这样的人。她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我想站起来,但几次都没成功,不由得惨呼一声。

  “嘘!”她怒气腾腾地把食指竖在嘴前,示意我闭嘴。然后一边侧耳倾听,一边用嘲弄的眼神斜视着我。我觉得什么也不用说了,于是牙一咬,站了起来。头上被打的地方疼痛欲裂,吸口气都头晕目眩,伸手一摸,黏糊糊的,鲜血从来没有如此腥气肆虐,刺激我的神经。我走岀帐篷,难言的羞愧涌上心头。我朝他们走过去。我不想放弃最后一点可怜巴巴的尊严,但眼前一阵阵发黑,已然难以控制的身子颓然摔倒了。金嘎跑过来,惊讶地问这是咋了?我黯然沉默。他们几个咧着嘴,白晃晃的牙齿格外醒目。他们想笑又不好意思笑。都安慰我说没事没事,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但我连回头看看的勇气都没有。

  第五章

  灭鼠工程卓有成效,随着地面出现得越来越多,老鼠洞越来越多。一天下来前进不了多少但放药的速度却更快了,到处都是老鼠洞,一亩草地的所有洞都放上药得好一阵子。二十五斤药以前能放八九个小时,后来是五六个小时,现在四个小时不到就能放完。增加到三十斤也不到六个小时。我们早晨好好吃一顿早饭,九点半出发,下午四点就回来了。第三区域一个星期前投放结束,现在是第四区域,比第三区大,而且有两条河谷,隐秘的地方多,增加了难度。但再难也被坚决的行动解决了。药投放得越细致越精准——尤其是看到放过药的地方岀现了大量数目惊人的死老鼠——,11、里获得的满足感便越充实,甚至欣慰变成幻想,仿佛经此一役,鼠患永绝,草原的毒瘤成为历史,草原的身体重获新生!

  心中有执念,投药的积极性和态度从不懈怠。

  因为死去的老鼠太多了,多到野生动物们吃不过来。我们会尽量把这些尸体收集起来,堆成一座尸山烧了。那味道有时候散发着烧烤的肉香味,有时候又难闻恶心得要命。有时候会遇到一些刚刚死去身体还软塌塌的老鼠,确罗还有串起来玩的冲动,都被我们严厉制止了。

  每天,投放老鼠药无聊的时候,我那晚的经历就可以让大家开心起来,我像一瓶酒一样被他们传来传去,我想着等他们的新鲜劲过去,这件事也就过去了。我一直在等,可我太天真。在他们看来,没有比这个更加有趣的事了。他们越说越精彩越说越离谱,到后来,这件事就成了一个非常非常有说头的故事。

  我不想和他们说话。只要我开口,他们总会把话题引到这件事上来。最可恨的是确罗,他因为没有亲眼目睹我被打的场景而耿耿于怀,嘲讽我最带劲,说我根本就不是谈情说爱的材料,说我以后有了女人也会被别人抢走。他公开表示,他要和我争夺银措。他果然行动了,利诱乌兰陪他去了一次,也被赶了出来。更有意思的是,他被狗追咬,撕烂了裤腿。在那个格外寒冷的夜里,他就晃荡着已经扯到大腿根的布条回来。乌兰说,确罗的裤子宛如一面投降的旗帜在风中飞舞。但确罗誓不罢休,总是央求乌兰去给他做伴挡狗。乌兰说,你以为你是谁?还要我来做保镖,有本事自己去,没本事一边去。

  确罗说,你也会有求我的一天。乌兰说,我不在窝里干缺德事儿!确罗说你把话说清楚,我做什么缺德事了?我和他公平竞争,看谁有本事,我有什么错?乌兰说,那你之前干什么去了?确罗说,畜生!两人打起来了。一会儿工夫确罗已经在乌兰脸上落实了好几拳,乌兰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我们拉开两人后,确罗骂骂咧咧的把金嘎带走了。

  南什嘉看事情平息也去约会了。

  我又感激又惭愧,向乌兰表达感谢。但他说这不关我的事。

  乌兰的脸到晚上才彻底肿起来,惨不忍睹,痛得直哼哼。我给他几片去痛片,他就着茶咽下去,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不再出声。我把小小的蜡烛挪到眼前,趴在被子里读《平凡的世界》,但心烦意乱,心思跟着确罗走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一点睡意没有。

  到凌晨三点,确罗和金嘎披着一身寒霜归来。确罗看我还没睡,就寒气森森地说,看书也能让人不想睡觉?

  那当然。书中的女人……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观察他们的表情(尤其是金嘎),看不出头绪。心里既羞愧又愤怒,又瞧不起自己。可是我从来没说过要怎样怎样,一直以来我都是被动的,我把自己弄到了一个窝囊的尴尬的处境上。

  你神经病吧?确罗说。

  你又不是去跟母狼约会,干吗发这么大的火?

  她是火气不小但又如何?她缺的就是一个我这样的男人降住她。

  我倒是羡慕你的厚脸皮。

  他得意地哼着调子,有意无意扫过乌兰,开始脱衣服睡觉。这会儿金嘎早已躺在被窝里,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起来。

  我又装着看了一会儿书,怀着一种灰败的失落感睡了。睡也睡不踏实,有无数梦的碎片组成一个巨大的场景,旋转着,揪着我的心。

  早晨,嘈杂声中闻到了猷茶和酥油融合的浓浓茶香,肚子就感到一阵阵饥饿。困意也浓浓的像一壶酣茶,但我还是坚持起来。他们都已经洗了脸,这会儿正吃着早饭。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南什嘉在穿裤子,他的裤带是一根牛皮绳。黑乎乎油腻腻的。他的鞋帮上有冻干的血迹。我惊异地多看了几眼,认不出是狗血还是人血。

  每人背半麻袋老鼠药,途中休息了三次,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了桑赤弯。休息了一会儿,就各自在饮料瓶里装上老鼠药,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将药袋子背在身上。然后大家一字儿排开,间隔十数米,缓步向前,一个洞也不放过。因为只要漏掉一个洞,可能就会有一家老鼠逃过一劫。我们把目标定得高高的:每一窝老鼠,都要全家死光光。

  放完药,几个小时过去了。小心翼翼地将药袋卷起来塞进饮料瓶里,我们坐下来休息。天气晴朗,无风、暖和。周围的老鼠慢慢多起来,不知死到临头的它们欢天喜地地抱着麦子就往嘴里送,一边观察我们一边飞快地嚼食。

  老鼠中毒后在多长时间内死亡,我们起了分歧,有的说是两三分钟,有的说十几分钟。不管多长时间,只要它吃了麦子,那就是死路一条,这点大家有目共睹。头一次对草原站的“专家们”说了好话。兀斯尤其觉得今年有盼头,因为这么多年,今年的药最劲道。他说,千辛万苦来放药、但没死多少老鼠的洋相,我们也出过,今年是个好年份。你们看这地,湿度满够了,今年是一个多雨水的好天年。

  我们开始往回走。走着走着兀斯指向右方,语气沉重地说,你相信这里曾经是一大片可怕的沼泽地吗?

  一点不相信。我说。眼前是一片干燥的荒野,哪有什么沼泽。

  别说是你,就是我也不信。要不是我心里装着整个草山,有时候以为自己老糊涂了呢!

  可不是。我说。

  兀斯说,退化得太厉害了,真可怕啊。

  人越来越多,牛羊也越来越多,加上气候原因,退化是必然的。

  明明知道身体不好还要往死里折磨,是不对的。

  我向四处看了看,老鼠踩出来的道路四通八达,犹如一张密集的渔网,顿时心悸不已。但马上又抱起希望,因为我意识到如果不这样做,满心满肺的担忧会淹没我。我怕重新认识这片草原,一个和眼前不一样的、更加悲惨绝望的草原。

  我们年年整治,就不怕治不好。我大声说道,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有我们人办不到的事情吗?

  兀斯没好气地说,我已经参加了四次火鼠了,我不知道年年灭的好处吗?村长书记不知道吗?但有的人心没有,光知道喝酒、耍,吃啥吗喝啥吗一点不知道,草山好吗不好一点不知道,老鼠多吗不多一点不知道。

  去年没有灭鼠,前年也没有。

  兀斯颓然地叹息一声,灭个鼠都这么难,其他再别说了。哎,要不是我这个腿子攒不上劲道,我才不愿意做饭呐,我自己放药才踏实。

  但今年我们干得不差。我说。

  今年是最认真最好的一年,今年的效果夏天你看着,肯定大不一样。

  我听说了,明年的灭鼠是大规模的,好像每一家都要来人。

  他疲惫的脸上总算露出笑意,一痛一拐的身子也好像轻快了一些。

  第六章

  营地上停着一辆白色皮卡。村长来了,和草原防疫站的人等着我们。他们都全副武装,

  把自己搞得严严实实。我们差点没认出村长。

  草原防疫站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南什嘉的姐夫。那个姐夫说事情麻烦了。内蒙发现了鼠疫。他说,已经有很多人被传染。

  虽然现在青海还不知道,但是这个事情可不得了……你们都没事吧?村长担忧地观察我们。

  我们面面相觑,鼠疫?

  你们的身体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比如发高烧、咳嗽、恶心、浑身疼这样的症状有没有?那个姐夫说。

  我快速地确认了自己这些天的状态,好得很。除了熬夜有些瞌睡,并没有他说的那些反应。然后我回忆他们的情况,也好像没有。

  等到我们一个个确认无事后,那个姐夫说,我们北部地区暂时应该还没有鼠疫,所以灭鼠的力度更要加大。而且还要做好个人的自我保护工作。这次我们带来了手套、防护口罩、消毒酒精、消毒液这些除菌的工具,以后出去灭鼠,你们要严格按照我们的要求工作。

  然后他详细地讲了一遍以后工作的流程。再三叮嘱,一定要搞好个人卫生,做到万无一失。

  回来后一定要用消毒液洗手,一定要喝开水,外出一定要戴口罩……

  尤其是死在外面的老鼠,全部烧掉。村长说。

  烧的时候远离。另一个人说,车上还带来了一百斤汽油,每天出去的时候带上一点。不要用手去抓老鼠,用我们带来的钳子。

  村长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你们谁不想干的话。那意思就是我们必须得干到底。事实上我们已经被隔离了。我想到这点,盯着村长。但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南什嘉,一遍又一遍地交代注意事项。

  傍晚之际他们终于说完了,卸下了带来的东西走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鼠疫事件完全打乱了我们的阵脚。尽管事发区域远在千里之外,但明显感觉到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沉甸甸的,一场随时有可能会爆发但我们不得不面对的危机在等待着我们。

  将那些防护消毒用品搬进帐篷安顿好,然后用消毒液将毡包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喷洒了一遍。我们闻着消毒液怪怪的刺鼻的味道开始讨论这场突发事件。

  我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确罗首先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没什么大不了?你没听说过?你知道什么?兀斯突然对确罗大吼起来,他凶巴巴地恶狠狠地盯着确罗。确罗被兀斯的乖戾吓得不敢出声了。

  兀斯瞪着确罗一会儿,颓然坐下,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我们说: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发生过,而且还不止一次,每过几十年就会出现一次。上一次的鼠疫,就到我们家里来了。我的阿爸、我的妹子,就死在了鼠疫上。

  我们这里有过鼠疫?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件事。

  你们不知道我也奇怪,我不知道你们家的老汉们为啥不给你们说。但是这件事情是真的,我们村的人死了一些,好像是四个,两个就是我们家的。这也活该,因为鼠疫就是从我们家出现的。

  你们家的人得了鼠疫?确罗问道,你们家?先是我妹子。兀斯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回忆自己的妹妹。那时候我才十一岁,我妹子才九岁。我妹子本来不在家里,她可怜……五岁的时候就抱养给别人家了,在那个人家里生活了几年,好好的活着,可没想到得了鼠疫,那个人家看着人不行了,就送回来了。送来的时候她还知道事情着呢,还高兴地说回家了回家了……可是第二天就昏迷了。阿爸搂着她骑马走了一天才到县医院里,一进去就再也没有岀来,两个人都死在里面了。

  毡包里静悄悄的,兀斯沉浸在遥远的家事中不能自拔。

  金嘎打破沉默说,我们来的时候,一只死老鼠也没看见。我们放药后才出现死老鼠。

  不管会不会出现,先预防起来,先把老鼠全弄死准没错。我说。

  我们的工作量成倍加重了,没有灭过的地方要尽快灭,灭过的但还是有老鼠的地方还要重灭。要把死掉的老鼠毁灭干净……就我们几个人,离完工遥遥无期。

  确罗你以后再不要把老鼠用棍子串起来,更不要朝我们身上扔老鼠,你太不像话了。南什嘉训斥确罗。

  想起确罗犯过的“罪行”,我们不寒而

  栗,齐声讨责确罗。他保证再也不那么干了。

  “鼠疫事件”第十天,我们的心态看上去平复了。我们没有畏首畏尾。

  但是不行,做不到像从前一样了。至少我不行,有两种奇怪的感觉在交替扰乱我,支配我。一种是勇敢,一种是懦弱。勇敢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认认真真去做,小心谨慎就不会有事;懦弱说赶紧想办法回家,这里有无数老鼠,有无数感染的机会,你再防范都无济于事,因为活在危险中,你还每天碰几百只老鼠……

  恐惧太真实了,一刻不停地证明它的存在。每次出门工作穿戴得严严实实,轻易绝不脱去手套和口罩,装老鼠的袋子绝不挨到身上,在地上拖着。回来后第一件事是洗手,一遍又一遍,用滚烫的开水,用洗手液用酒精……还是不放心,端着碗胆战心惊,看着手仿佛看到可怕的东西。

  我以为就我是这样,但他们都这样。只是不说,只是默默地干自己的事。晚上睡觉戴着口罩。毡包每天三四次喷消毒液,味道越浓郁越觉得安全。

  这种情况持续了近一个月,大家才真正的正常了,或者说是懈怠了,疲惫了,麻木了。

  兀斯瘦了,沉默了,眼睛更大了;金嘎的裤裆扯得越来越宽了(但他就是不补);南什嘉频繁地夜不归宿;而确罗呢,隔三岔五去域口那边,后半夜披霜戴寒地回来。

  只要他去了那边,我就烦躁地睡不着觉,我一分一秒数着时间等他回来,我从他脸上看不出异样的情绪来。他是得逞了吗?他在失败着吗?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不是傻子,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谁也不提。我也开始打麻将,但从来没赢过。输光了兜里的几十块钱,欠了一百多块。确罗天天跟我讨债,让我烦不胜烦。为了还债我玩得更加勤奋,赌得越来越大了。到后来我输了三百二十六块,我的债主又多了乌兰和金嘎。确罗威胁说,再不还债就把我的狼皮褥子拿走。

  我对此嗤之以鼻,想要我的狼皮褥子,没有五百想也别想!

  确罗意有所指地说,咱们走着瞧!

  后来他和乌兰达成协议,乌兰要我把欠他的钱转给确罗。于是我欠了确罗五百多块,我的狼皮褥子被他拿走了。我只能睡在牛毛毡上,半夜里三番五次冻醒。金嘎竟然也不客气,他把我的东西搜索了个遍也没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后,他拿着《平凡的世界》问,这个多少钱?

  你又不识字,拿它干啥?

  多少钱?

  我心里一动,说,要不,我教你认字吧?识了字那就可以看这本书了。

  我真的开始教他认字,每个字一块钱。这样,他可以识字,我可以还债,一举两得!事实证明这件事是非常明智的。十天后他掌握了五十个汉字。而我也还了欠他的三分之一的债务。他的学习兴趣大增,麻将也不怎么打了。《白鹿原》被他翻了一遍,几乎每页都能找到一两个他学过的熟悉的字。这让他感到很骄傲。不厌其烦地猜测那些还不认识的字的意思。他总是问我,我烦不胜烦,就给他讲故事。虽然我以前照着书念,但不曾想没有书我照样把故事讲得声色并茂。他听得津津有味。大家都听得入迷。于是我说这个故事免费,我还有更多特别好听的故事。《白鹿原》好听吧?还有更精彩的。如果你们想听,我给你们讲。我不多要,每天晚上一个人就一块钱。我告诉你们,我的脑袋里,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可多了,而且一个比一个好听。

  讲个故事还要钱这让他们不高兴,觉得我不知好歹。

  确罗说,上次《白鹿原》完了后让你讲你推三阻四不答应。

  我说,你们到底要不要听?我的水平你们是知道的。

  确罗说,便宜点,太贵了。

  一块钱还贵?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故事?

  确罗说,故事我们也会讲。

  能一样吗?土种马和纯血马的速度能一样吗?

  确罗说,你有多少好故事?

  我说,那就要看你们听故事的水平了,有些你们不会懂。

  乌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当然听得懂。

  最终他们都同意了。

  我从《西游记》开始讲。这本书我从七八岁开始读,读过不下十几遍,早就烂熟于心了。又是整整两个小时,毡包里安静得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所有人都不出声音,害怕破坏那种气氛。

  往后的多少天里,我为他们讲了许多故事,我讲故事的能力日新月异,他们听故事的水平层层提高。我给他们讲《鲁滨逊漂流记》《飘》《平凡的世界》《藏葵》《堂•吉诃德》《高老头》《穆斯林的葬礼》等等我读过的书。

  我的记性真好!我讲故事的才能真好!我都开始佩服我自己了。每天晚上讲完了故事,我们在讨论哪个故事好笑哪个太悲惨谁个让人心里湿湿的谁又使人想起许多往事的时候,我们本身也发生着许多故事。我对他们说我讲了这么多别人的故事但是我们自己的故事讲出来也是一样的精彩。他们不赞同,说我们哪有故事我们没有故事。我说我们现在的生活就是故事。我以后就写这个故事给别人讲这个故事。他们说你写的时候别忘了写我们每个人,讲的时候别忘了讲我们每个人……

  金嘎已经认识了五百多个汉字,他的聪明和记忆力让我刮目相看。至于学了这些字金嘎该给我多少钱,这个早就不提了。他已经没有钱了。而且我也相信再过一些日子,他们所有的钱都会在我身上,他们会连一分钱也没有。

  在这期间,乌兰几次三番地要大家跟在确罗的后面去看个究竟,他说他敢打赌,确罗根本没有去约会,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傻兮兮地去外面挨冻。我虽然怕事情的真相不是我想的那样,可我还是去了。因为我又渴望见到她。即使见不到,我也想看看她的小帐篷。

  那天晚上,乌兰对确罗说,你该出发了,时间不早了。

  今晚不想去。确罗说。

  你已经好多天没去了,难道你忍心让你的情人失望吗?

  确罗没说话,他眯着眼斜靠在被褥上,仿佛魂游天外。

  你不去我们去了?乌兰说。

  确罗说,去啊,干吗问我?

  乌兰说,你不会是吃了门板吧?

  确罗抓起皮袄离开了。乌兰看着确罗的背影再次强调,我敢打赌他有问题,没有才怪哩!

  半个小时后我们也出发了。我默默祈祷,但愿乌兰的猜测是正确的、唯一的答案。不久以后,眼睛渐渐开始适应了黑暗,脚下的小土坎都看得清清楚楚。很多地方被狂野的大风吹得露出了草地,更多的地方是厚厚的积雪。我们和确罗保持着距离,等他过了堀豁之后我们加快了脚步。站在堀豁上,对着下面的斜坡观察了一会,没有发现确罗的身影,我们一溜儿下了坡。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即趴下。整个山坡上都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物。金嘎的眼睛最好使,因而走在最前面,我们落后二十多米跟着。这样走了一会儿,金嘎突然蹲下,然后敏捷地跑过来。我们头挤在一起,金嘎低声说,前面一个东西,看不清。

  有多远?

  一百多米吧。

  你再去仔细瞧瞧!

  金嘎爬去十几米后,我们也跟了过去。没多久就见前面出现一个人,看样子是确罗无疑。他走到金嘎前面十多米处停下,金嘎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仿佛死了一般。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向金嘎扔石头,接着就听金嘎喊道,别扔别扔。

  确罗说,金嘎,你在这里干吗?

  还有我!乌兰一下子跳起来。我也站起来。确罗干笑两声。乌兰佩服地说,确罗,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行就不行,你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我心里高兴死了,我几乎欢叫岀来了。要不是我还有一些理智,我真就高兴地跳起来了。

  确罗说,卡尔诺你去,银措不讨厌你。你怎么知道?

  第一次来到时候她说的。

  她怎么说呀?

  让挨打的那个有本事再来。

  乌兰转而看着我,你去,这回她肯定不打你。

  她也不知道我ﻩ

  快去,就算她生气你也要去。男子汉大丈夫别怂。

  帐篷的门被堵得严严实实,有两道系住门的绳子是从里面扣住的,我弄了好一会儿也没成功。这时听到里面有动静。

  谁?她的声音让空气更冰寒了。

  我屏住呼吸,不敢说话。我想缓缓,我想叫她多注意身体,想让她知道鼠疫的事情。我一直都在担心她。但我太紧张了,说不出话来。她已经开始骂了,我知道你是谁,滚!快滚!!

  第七章

  早晨,洗脸的时候南什嘉说,今天投药的那片地范围大,我们早点去。

  今天是二号区的最后一片地吧?我也去,争取早点放完。兀斯说。这是兀斯第十次还是第十一次跟着我们放药了。自从鼠疫事件之后,兀斯对灭鼠的态度有了转变。以前他总是找机会对我们这些看着不怎么上心灭鼠(他坚持说我们吊儿郎当不认真)的年轻人进行说教,一套接一套的理论,而且头头是道。我们并不喜欢听,甚至很烦,但他不为所动,一有机会总是说上两句。但现在,他不说了,他开始行动了。他沉默寡言地拖着痛腿自己行动。这么一来反而让我们感受到一股压力,工作得更认真了。当然和鼠疫的发生有关,但兀斯的举动是另一个原因。我们要不好好干活,好像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兀斯,更对不起他死去的妹妹和阿爸。

  现在我对兀斯也颇有微词,形势是很严峻,但他连气氛也搞砸了。要不是有我的“故事”和我的“爱情”调节调节,相信大伙儿更不好过。

  我的事情他们现在格外关注。他们兴致勃勃地打算帮我渡过这次感情危机。不知是谁提到了写情书,于是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具有高度可行性的计划。一上午,他们都在为这个计划而热切磋商。他们当然知道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我,他们给我打气,让我振作起来。用我的才华写情书,写一封不成就写两封,两封不行就三封五封,一直写,直到打动她同意见面为止……我意动了,觉得这样的交流方式可能更适合打开我们之间的障碍,这种书信的来往本身就有一种诱惑性。可是送信是一件特别艰苦的事儿,谁愿意大半夜的跑那么远的路?

  我把主意打到金嘎身上,他不同意,但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还是答应了。

  既然有人送信,就差写信了。对此他们踊跃提出自己的真知灼见,乌兰甚至说要教我怎么写情书。我一笑拒绝了。我觉得在这方面还是我比较在行。那天下午的全部时间,我都花在了这封情书上面。我足足写了两千字,写了很多废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就从见她第一面的遭遇和感受写起,我写着写着,就觉得仿佛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写着写着,就觉得写下的这些字怎么看都糟糕透了。我从头开始写……我像小学生写作文那样先打草稿。等又写了五百字,这天的下午时光就过去了。晚上,躺在被窝里我没有别的心思,只想着怎么写。我以前不怎么写东西,因此没有意识到写字的艰难。尤其是写出让自己满意的文字更是意想不到的难。我是一个字一个字斟酌,一个字一个字写的。我去掉了“亲爱的”这种太暧昧的词,改成了“叫人难忘的银措”,也不满意,又改成亲爱的朋友!朋友?这不成。我划掉了。决定先不管了,先写内容。我趴在被窝里打草稿。金嘎和确罗一左一右老是偷看我写的内容,虽然他们认不出潦草字体,可也很烦人,搅得我不能认真写。于是就发了一通脾气,他们便不看了。但这样一闹,我心情糟糕,什么头绪也没有了。气呼呼地蒙头躺下,一会儿生他们的气,一会儿生自己的气,不知不觉,睡着了。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我醒来。终于想通了,干吗要纠结于形式呢?我们交流的不是感情吗?只要真心真意地写心里话就好了,只要她知道我的真诚就好了。

  这下我浑身感到轻松了,立即翻身从枕头下取出纸和笔,在新的一张纸上写:

  银措你好!我叫卡尔诺,就是那个第一次被你打,第二次被骂“滚”的胆小鬼。我说自己胆小鬼是对的,因为要是第一次我胆子再大一点可能根本不会挨到打,同样第二次我要是胆子大点也不会被骂一声就灰溜溜地离开。我也觉得自己的脸皮不够厚,我的朋友说一个男孩子要是没有锻炼出足够厚的脸皮是追不到漂亮女孩子的。这话让我感到很吃惊,但一细想,也觉得有些道理。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我也不知道怎么去追女孩子,尤其是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别说去追,我甚至都没怎么见过。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应该说我从你可怜兮兮的背影喜欢上了你,从你好闻的长发喜欢上了你,更从你转身的那一刻喜欢上

  了你。你一定要相信我那天晚上不是来干坏事的,我就是好奇。他们把你说得像天仙一样,我就想,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有么?于是我就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想去看看,我对自己说,去看看又怎么了?我甚至都没有想到别的可能。

  但显然你误会了,你把我打了。这活该,我觉得你打得好!回来之后我好些天都神情恍惚,恨不得打自己一顿。我真的打自己了,有一天晚上,我想你想得痛苦,就到外面去,在寒冷的野地里流了一点泪,给自己的脸上来了两巴掌,以惩罚自己对你的冒犯。可是,随着时间越久,我对你的思念就越深沉,我真想再见到你。

  你可知道我们这儿的一个叫确罗的人叫嚣着说也要追求你,那会儿我吓坏了,我担心得不得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那晩的态度让我失去了再去找你的勇气。我只能心被刀割一样地看着确罗去找你,心里默默祈祷你也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他。那天晚上我一点也没睡着,我一秒一秒地数着,我一分钟一分钟地等着,终于把他等回来了,他一点伤都没有,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我以为你喜欢的是他。你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毁灭的感觉吗?可是,我又高兴起来,因为第二天晚上他没去,第三天晚上他去了,可回来得更早。于是,凭着男人对男人的直觉我知道他在撒谎,你同样也把他拒之门外了。那一刻,你又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后来,我们跟踪确罗,他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我都快高兴死了,所以当确罗说你说了,叫那个挨打的人来的时候,我就来了。我想那天晚上你肯定不知道是我,要是知道了就可能不会骂了。但我脑子里一阵迷糊,一听到你骂就伤心欲绝,稀里糊涂地走开了。

  现在给你写这封信,我是听了他们的建议写的。不是说我不想给你写信,而是我觉得你可能也会讨厌。自从受了两次打击后我的状态确实出现了问题,我自己也知道。他们其实也是为了开导我,也确实给了我一点勇气,就像乌兰说的,我不写,又怎么知道你讨厌我给你写信呢?

  那天我虽然没怎么看清但一定不会看错,你的帐篷里有书。说明你也喜欢读书。我想如果你不反对我们用书信的方式交个朋友,就给我写一封回信吧!明天晚上十点半,会有我的朋友带着我的第二封信来。到时候你把回信放在门口(记得用石头压住),我的朋友取了信,也会把信放在门口。或者,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太好,就在回信里说一下我们在哪里交换书信。

  另外你知不知道鼠疫的事情?据说很严重,但我们并不知道更多,这里没有外来的消息,即便有也是一星半点,不足为信。但肯定的是这件事对我们都有影响,你们那里有没有什么措施?

  祝你睡个好觉,做个美梦!永远都这么漂亮!

  真奇怪,写这封信我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仿佛一口气将这些字写在纸上,把精气神都调整好了。我甚至感觉到要是再次见到她,我一定不会惊慌失措。同时也感到遗憾,我拐弯抹角地提出想带去一些消毒防护用具,遭到他们异常强烈的反对。这不能怪他们,是我的不对。乌兰说她们村里肯定也会发这些的。我不太相信。

  我认认真真把信修改了两遍,然后规规矩矩地抄写在一张崭新的纸上。我精心叠制了一个信封,将信装好,用一点面糊封了口。信封上写:银措亲启。

  本来可以不封,但我怕金嘎偷看。如果以后常常写信他就知道我们的所有事了。他的进步太快太恐怖,以至于现在我都感到害怕。现在他翻看一页书,认识的字更多了,有很多词他能读写,虽然还没有完全搞清楚意思,不过我想这种情况要不了多久就会改变。而且我也相信再过一两年他会毫无疑问地超越我。如果他有一本字典,他的成就将不可限量。因为他帮助了我,所以我答应回去后将我的一本字典送给他。他这两天一直念叨着。我对他的这种恐怖的天赋既羡慕又嫉妒,如果说以前是带着玩笑心态的话,那么现在我是认真的。我怀着强烈的好奇想知道他会走到哪一步,会不会创造一个奇迹?

  吃过晚饭,金嘎带着我的期望和他的保证一头冲入夜色。

  他走后,确罗唆使我说说信的内容。我不说,他便骂我小气。

  金嘎走的时候是八点过一刻,回来时快到十一点了。我等得心急如焚,以为他被狗咬了。他对我的担心嗤之以鼻,喷着寒气说,我看见

  一只受伤的小狼,就追了去,没想到跑远了。

  你有病吧?大半夜的你追什么狼,碰上狼群怎么办?

  我才不怕。他肇嘴道,再说哪有什么狼群呢?

  你怎么知道没有?

  这里又没有羊群,它们会跟着羊群走,它们都在冬窝子上呢。

  孤狼也不好对付,你可不要大意。兀斯吓唬他,有的狼会悄悄跟着你,找一个好机会把两只前爪搭到你肩上,这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回头,你一回头它就轻松地把你脖子咬断……

  老掉牙的故事当然吓不住金嘎。他根本就没好好听,又捧起书看。我的《白鹿原》被他霸占着。我给过他一个旧本子,现在他快写满了。从这个本子上就可以清晰地看出金嘎的进步有多快。刚开始写的时候每一个字都扭扭捏捏,东倒西歪,而且奇大无比,每个字都有他自己的大拇指那么大。写了几页,变化开始了,首先字变得小了,做到了在一条格子里勉强框住,再过几页,连字的整体形象也统一起来,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字再也没有出格过,到现在,猛一看,我们的字还真没多大区别。他很快就会超过我,我坚信这一点,因为他是天才,而我不是。

  夜已经很深了,我叫金嘎快睡觉。

  我要吹灯了。我说。

  你睡你的,我马上就看完啦。他煞有其事地说。

  你看个屁!确罗怒气冲冲地说,不灭灯我睡不着,快点……

  金嘎不敢肇嘴,气呼呼地睡觉。煤油灯刚熄灭,他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

  你“哼”啥?确罗马上就问道,你想骂我?

  金嘎翻来覆去地折腾,一会儿便轻轻发出叹息,一会儿又把牙咬得咯咯响。

  他肯定是恨死确罗了,却又不敢反抗。确罗把他吃得死死的。

  夜阑人静,我睡不着。我想她想得睡不着。她的容貌是那么清晰,以至于把原本有些模糊的样子轻轻松松补齐了,她的影像活生生留在脑海中,只要我愿意,我一天到晚都可以看着她。而且我也由此坚信我已爱她爱得深沉,我相信切身感受到的才是真实存在的,为此我不断地去触及我灵魂里那块柔软的地方,不断地接受我对她的爱所带给我的折磨和疼。

  第八章

  翌日一大早,我趴在枕头上,点了一根烟,静静地抽着,一边思考今天要写的信。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只觉得越想越乱,怎么写都不对。我又担心昨天的信,当时觉着挺好,但现在拿出草稿一看,心里就凉了,这都写的什么呀?看看这语气,这滔滔不绝的架势,她一定会觉得我是个自大狂。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去放药之前我们照例检查了自己的装备:胶皮手套、有一股子干燥刺鼻的气味的口罩、轻便的钳子、汽油,都带上了。南什嘉照例问我们有谁觉得不舒服?于是我们就嘻嘻哈哈地都说不舒服,要求休息一天。南什嘉说在这里待着有什么意思,赶紧干完了回家休息去。但我们都知道不会那么容易让我们回去的。自上次村长走了后,这里再没人来过。他说过如果有事会有人来通知,没人来就是没事。但南什嘉说并不是如此,鼠疫事件现在闹得沸沸扬扬风声鹤唳。

  我们千万千万不能马虎大意,你们一有不对劲马上报告。南什嘉警告说。

  他怎么没来通知我们?

  所以我们要尽快干完,然后撤离。

  尽快?怎么个尽快法?还有老大一片呢。确罗说,干脆我们马上回去,剩下的爱谁来谁来。凭什么是我们?

  这能怪谁?你要是不贪图那点工资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既然来了,那出了事就不能逃避。

  南什嘉你这是什么意思?

  要么别来,即然来了就得有始有终。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村长他们的意思。

  你觉得我会在意他们和你的意思吗?

  那你想怎么着,想离开?

  确罗沉默不语。眼下的处境他清楚得很,只是心里忿忿不平,觉得上当了,被抛弃了。

  路上金嘎一口气背了五首诗,把他们惊得够呛,因为我教他这些诗的时候他们都不在场,现在金嘎突然来这么一手,他们就感到不可思议。确罗既嫉妒又愤怒地说,你光背有屁用?你知道意思吗?

  金嘎得意地说,现在我当然不知道,但我以后绝对会知道。我的将来一片光明,简直是金光大道。他终于从确罗这里找到些许优越感,幸福得脸都红了。

  兀斯对金嘎的表现相当满意,昨天下午还让他写一写他的名字,金嘎写对了后一个字,前面的兀字他没学过,以为是无或五,他把两个都写了,让兀斯挑一个。兀斯掏出身份证,原来是吴斯,连我都弄错了。但我觉得归根结底还是当初登记身份的人弄错了。兀斯说那时候根本就是随便写,才不会考究名字的字义,户口上添名字是要看运气的,要是那天填写之人的学识不咋地,他就随便弄一个字了事;有时候就算有学识也靠不住,他不想动脑筋,也随便填写,于是兀斯就成了吴斯,好像一个汉人的名字。

  金嘎信誓旦旦地说他的名字绝对没弄错,他老子对这类事可是很认真的。

  确罗说你有种再背五首。金嘎说行啊,我明天背给你听。说完他看着我。我点点头,金嘎就再次得意地朝确罗一扬眉毛。

  确罗讽刺我说,你既然那么想当老师,就连我也教一教吧?不过我想你除了写字也没什么可教的,我是不会学字的。

  孺子不可教也!

  你啥意思?

  说你无知还真没错,连骂你什么都不知道。要不我教你一些骂人不带脏字的话?

  他哼哼唧唧地跑到前面和南什嘉走在一起。我趁机叫金嘎再把昨晚的经过好好地详细说一遍,好让我知道接下来的信怎么写。金嘎苦恼地抠着头,说也没啥呀,就是去了后把她叫醒,然后把信从帐篷的缝子里塞进去,然后说明晚来取回信,然后就走了。

  我连连点头,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反正我觉得仿佛得到了点什么。我说难道她连一句话也没问?

  没有。她连一声都没出。

  不行,今天晚上我也去,我要亲自感受一下才能写出好的情书来。

  那你自己去吧。

  我……还是我俩去吧,我们可以在路上学习。我没说我害怕走夜路。金嘎支支吾吾,显然不想去。但我不给他找理由的机会,说就这样定了,以后我们一起去送信。

  金嘎说我还没同意呢。

  我是你老师,你是不是应该帮助我?是不是应该尊重我?是不是应该听我的话?

  可我给了你钱啊。金嘎反驳道,那就是学费。

  哪有那么美的事,哪个老师会因为那点钱就教你那么多?你老实说,我这些天来教给你多少知识?你有没有想过,等我们回去的时候,你可能就是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身份回去的,那些中学生在某些方面也不能和你比,你想想。

  '金蠢豪地笑起来,说你说得对,我果然要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回去。他兴高釆烈地同意奉陪到底。他对天天夜里走路受冻这种小事不屑一提,因为这对他强壮的身体而言根本就没啥好说的,所以他一点也不在意。

  放药的时候我心不在焉,一门心思想着信的事。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我自以为读书多,有见识,写几封情书理当不在话下,但只有真正写了才知道有多难,需要考虑的问题太多了。而一封糟糕的情书起到的作用是灾难性的。难道没有这种可能?不不不,这种可能性太大了,大到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揣摩要怎么写。我越想,就越沮丧。眼看下午开始返回营地了,但我还是没有想岀来。这让我意志消沉,和谁也不说话。兀斯和我走在一起,他说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她很霸道。但我不想这么说。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想了想,还是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没有好好想过,这就是问题。兀斯说。

  我一直在想,我会好好想的。

  你白天想的和晚上想的是不一样的,你也没有往长远里考虑。

  回到营地,兀斯问我们晚饭吃什么。

  金嘎说吃面片,确罗说吃拉条。兀斯说,那就吃面片吧。然后就开始做饭了。

  我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三碗茶,趴在铺盖上展开皱成一团的草稿,看了一遍,暗想也没那么糟糕,然后我在空白处写下了以下这些句子:

  亲爱的银措,我在想你会给我什么样的回信。我想了半个夜晚,今天又想了一天。此刻我在写第二封信,之前焦躁的情绪消失了,我的世界安静安详了,我的世界只剩下你了。由于没有更适合(我是说适合于我们之间彼此的称呼)的名称,我暂且这样称呼你,希望我们能够建立起一种相通相融的阅读方面的关系,以一种我们的“亲昵"的称呼来区别我们与别人的关系。我是说如果我们的阅读和现实的符号一致,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归根结底都是在虚幻着?我觉得我们应该想办法建立实质的根基……

  另外,还是"鼠疫"的事。刚开始几天把我们吓坏了,连最不知天高地厚的确罗都吓得不知所措,却还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就是这副德行),但我们都看得明明白白,没有揭穿罢了。我们都担忧,担心外面的情况,这是最可怕的,我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到底怎么样了。真觉得我们被抛弃了,自生自灭。你知道些什么,请告诉我。

  我想我又写了一些幼稚的、不知所谓的东西。世上有这样欲盖弥彰、自以为是的情书吗?但我不想改。我觉得我正是用这种有毛病有缺陷的方式在和她构筑我们的关系,所以这封信的意义就不是单纯的情书,而是一个沟通我们之间的某种氛围的东西。我感到一丝满足。虽然我在她面前头破血流,没有一点用处,但在文字交流中我预感到我一定会占据主动,找回尊严。

  兀斯在面片饭里放了好多肉,因为我们的肉多,菜少。我们有土豆、甘蓝、大葱、洋葱、红薯粉条、土豆粉条、菜瓜等,大部分菜已经吃完了,剩下的土豆和粉条最多。牛肉和羊肉还各有一条完整的大腿。这顿面片里的羊肉就是那条羊大腿的新鲜第一刀。兀斯把冻得跟铁一样的大腿放在案板上剁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按照他的用量,这条腿吃不了几天,但他肯定不担心肉不够,因为除了两条大腿还有别的肉。

  我和金嘎一起帮兀斯揪面片。金嘎来这里学到的第二个本事是揪面片,揪得很不赖。每做一次面片,兀斯就使劲夸他一次。这样一来,金嘎成了兀斯的助手,干了很多本应该兀斯干的活儿。有几次我还替金嘎打抱不平,但他自己说十分愿意,就像他现在愿意识字一样愿意,那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吃了两碗面片,想了想,又硬是多吃了半碗。金嘎已经吃第四大碗了,白瓷瓷的大碗里好像装的不是食物,而是空气。其实我们所有人都能吃,做饭用的是直径有四十厘米、深达五十厘米的大铝锅,兀斯要做满满一锅才能满足我们一顿吃喝。为此兀斯已经抱怨过无数次,但最让他感到吃不消的是蒸馒头。我们吃得太狠,他辛辛苦苦蒸出来三四锅馒头不够我们吃一星期,而且是馒头做得越好我们吃得越快,后来他耍心眼,做得差了,但也只是多吃了一天,他还是每过三四天就要花费大半天蒸一次馒头。我猜他想方设法把金嘎搞定,多半是为此考虑的。因为自从金嘎愿意帮助他以来,他就没再和过一次面,所有做馒头的面都被金嘎玩儿似的弄好了。所以他现在是越来越喜欢金嘎了。

  饭后金嘎说要睡一会儿,他果然睡着了。我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于是就坐在门口,眺望远方昏暗中的群山发呆。我意识到关于银措的一切对我层层叠叠(几乎是突然)的追加的影响,这是始料未及的。我有时从乱糟糟的脑海中努力提炼出一点意象,那些小火苗一样的念头似乎足以燃烧我,让我更能感受到爱。

  九点钟我叫醒金嘎。我们穿戴好,走出毡包。遵照我们的协议,我得教他点什么。他说要背诗,明天给确罗背。我就勉强凑出五首教给他。他仅仅听了一遍,就背会了,然后就不怀好意地把我抛下,眨眼间消失了。我喊了几声,又惊又惧地加快脚步。他等在上次我们窝过的凹地里,嘿嘿地朝我坏笑。我稍作歇息,怀着某种激荡而壮烈的情绪朝那边走去,信已经被紧紧捏在手里。我听见那两只可恶的狗叫起来,但没有冲过来。

  我远远绕过大帐篷,从那门缝里仿佛有一双冷酷的眼睛在盯着我,我走一会儿,就觉得有人悄悄地岀了那帐篷,悄无声息地跟过来了,一回头,却什么也没有。我走到帐篷门口,静默地看着帐篷外面厚厚的门帘,我似乎还记得当初我推开里面的木门时的那种沁人心脾的冰凉,那种令人感到镇定的错觉。如今,我又觉得人生奇怪的历程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有迹可循,只是人们没有能力把它抓住。我们时常以麻痹自己来渡过劫难,而且还会找一些方式来弥补这个伤痕。我的伤痕,就需要情书来弥补。我低下身去,很顺利地在一块宝贵的红砖之下摸到了一片纸。是一个信封。我像幽会成功的少年一样愉悦起来,我甚至有一种探险完成后庄严的仪式感。我把信揣好,把给她的信连袋子压在红砖下,在红砖四下里摸了摸,确认没有暴露出来。我站起来,再一次屏住呼吸,努力延伸听觉,试图得到一星半点她的动静,但我失望了。我站立五分钟,一点声音也没有。

  好像她的不出声更让我感到幸福。终于我带着满足的心情离开了。回去的路上我几次都忍不住想看信,但每到最后关头都硬生生忍住了。就在快要回到营地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要是进去了再看,他们也会来凑个热闹,我不知道她到底写了些什么,要是她把我绝情又狠辣地臭骂一顿……

  我和金嘎找了个避风的地方,他掌着手电,我拿出信。信封还是我的那个信封,她没有封口。我哆哆嗦嗦地抽岀一张折叠的纸,凑着一束白光盯住纸面:

  卡尔诺,你还真有意思。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会给我写信,所以当我被你的朋友叫醒,然后接到信的时候半天都没回过神来。首先我要说明一点的是,我并不是特意针对你的,我这几天心情不好,因为和一个算是朋友的人闹别扭,不过现在好了,今天我去把她揍了一顿,我把她打倒在地……算了,不说这个了。能收到你的信,这封平生第一次收到的信还是让我很开心的。你说的很多话我一时半会儿还没想明白,但有一件事你说得对,我爱读书,我的帐篷里有一些书,但不是很多。而且你不知道的是我还在写诗歌。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赋,我的诗歌也得到过一些人的好评。虽然我写得并不是很好,但时间和阅历、感悟和沉淀会慢慢把我磨砺成一个优秀的诗人,这一点我相信就足够了,不需要别人的认同。

  写信交流我乐见其成,觉得可以把很多话都写上去,可以写得肆无忌惮,可以写得天马行空。我们总是不能好好地随心所欲,越是长大了越受束缚,越是变得笨重木讷。所以一旦有机会就要抓住。写在纸上就是这样一种机会,所以当然要珍惜。

  关于鼠疫……老实说我不在意,生死有命,真要是来了,我们这些和老鼠生活在一起的人,又能逃到哪里去?不过你放心,我们也有那些东西。而且好像有人死了(我真的没怎么在意),但不知道多少人,我会打听打听。我们家和外面的人不接触好一阵子,简直和你们差不多。我阿爸出去过,到乡里去了,回来说乡上忙得紧,啥事也办不了。好像已经到来了似的。我只知道这么多。

  我五味杂陈地读完。然后又一字一字地读了一遍。一个性格开朗而果断的形象就套在心中那个女孩身上,直到这时,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她在我心中彻底活过来了。我不由自主地呻吟一声,完了!看看她写的信,看看她字里行间的飞扬的霸气,看看她理所当然地掌握主动权的意识。我的脑门一个劲儿地突突跳。

  金嘎陪我看完了信,咂着嘴夸张地嚷道,哇哇,你女朋友好厉害!居然在写诗?连你都不会写吧?

  我猛然一惊,对呀,她在写诗,她是一个诗人!

  你会写吗?金嘎用胳膊撞了我一下。

  当然会写,但……但要写出好诗是很难的。我知道不容易,所以我才觉得她好牛啊!我无法反驳了,而且我为什么要反驳呢?他说我的女朋友好,我应该高兴,从她回信的那一刻就已经算是我的女朋友了。可让我感到难受的是她远比我想的要有才华。我之前自以为是地认为她虽然读书,但也只是限于读书……人总是在顾着埋怨而忘了防备的时候遭遇袭击,我就在毫无心理准备时被她刺了一下,我没有把这件事展开分析的勇气,急匆匆地遮盖掉了。

  第九章

  金嘎大嘴巴一张,就把银措学问好、还会写诗的事情说了出来。他们惊讶、兴奋、感到不可思议。他们以为她回复信是一首情诗,

  怂恿我念给他们听。我一拒绝,他们便强行把我据倒,抢走了信。他们让南什嘉念。南什嘉看着我,我说你要是敢念你就走着瞧!他觥牙一笑,就开始念了。

  他们听完了个个都张大嘴巴,和金嘎一个样咂吧着嘴,一个劲儿地说厉害厉害,真他妈厉害。因为没有诗出现,所以他们也就没有深入探讨到底厉害在何处,只是觉得一个女孩子能写出有条有理的信,还能写更高级的诗,这就不是一般的厉害!他们对她打人的事情只字不提,仿佛没有这段叙述一般。不理会他们各种古怪的想法,我又要烦恼回信的事情了。这回又要说些什么呢?

  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从她喜欢的诗歌上谈,可是怎么谈?我对诗歌了解多少?我想了想,我对诗歌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那么又能跟她说些什么呢?她的水平一定是超过我的,我说得不好等于是在自找死路,不说又显得和她不是一路人……太纠结了。这天晚上我又失眠了,自从认识她以来,我没睡过一个好觉,我时时刻刻都被她折磨着,有时候我想,难道她是我前世的仇家,今世来复仇吗?

  亲爱的银措:

  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缘分这回事,但现在这个东西活生生出现了,出现在你我之间,我用炽烈而明净的态度拥抱住缘分,不让其轻易离去。我有时候感到一阵阵惊悸后怕,我不知道要是我没有认识你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浑浑噩噩地一天一天过活着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可是,幸好,你出现了,你来了,你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来了。幸福来得太突然,我猝不及防地接住,难免感到手足无措,并且愚蠢地伤害到了你,我真恨自己!

  读了你的信,知道了你是一个诗人,这几乎再次打垮了我,我感觉和你的差距这回是明显地拉大了,但我很快也调整过来了。因为我觉得自己用不着去妄自菲薄,我也有自己的长处和优点,我也有优秀的一面,所以,我才这般从容地给你写这一封信。这是我写得最自在的一封信,也是最自信的一封信。可我不知道自在在哪里?又自信在哪里?不管你看了后是什么感受我都可以坦然地接受,期待你的回信。我喜欢读你的信,哦,不!事实上是我喜欢你的一切东西!

  关于读书,想必我们因为读的书的不同而有着自己别样的观点,但你是诗人,读的文学书籍应该多一些吧?我也是。我尤其爱读小说。但要我在这里说出个一二三来我也不知从何开口。哎,这可就让我有点尴尬了,本来在写信之前是想写一写的,但现在,我的笔变得无比僵硬了,索性算了吧!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昨天晚上来送信的是我。

  这封信会带给我什么样的“命运”?我觉得自己以一种隐蔽的方式挑战了命运。为此我既高兴又悲哀,不愿意考虑后果了。

  晚饭前,兀斯又骂金嘎了。兀斯老是骂金嘎,但这种骂是父亲对儿子的骂,所以金嘎有时候一顶嘴兀斯就特别生气,这回他也是气呼呼地说,你以为你是谁?要知道我们都是孽障的人。你也是一个孽障的人,你想乱来,那能有啥好处?没有!

  原来金嘎异想天开,想要努力学习知识,然后离开草原去城市生活,他还想找一份好工作。大伙儿一听这话就笑得很欢实,七嘴八舌嘲讽金嘎。兀斯认为金嘎学了几个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简直可笑至极。

  金嘎很不服气,他认为只要他把所有的字都学会,只要他有学习的强大能力,就可以去试一试。他说,我才不信,凭什么我不行?你们又没有试过,你们也不识字。等我到了可以像卡尔诺一样看书的时候,我就会去的。他说得信誓旦旦,态度也十分严肃,和以往判若两人。

  兀斯又气咻咻地骂了几句,无奈地看着我。意思很明显,就是让我去劝劝。可我觉得金嘎是好样的,我支持他这样想也去这样做,于是悄悄地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他就高兴起来,把晚饭的面团揉得十分起劲儿,再也不管兀斯对他的横眉瞪眼。

  兀斯没有从我这儿得到想要的,就对我也生气了,把锅瓢弄得n辟啪作响。以前兀斯做饭,尤其是做面片的时候,还会把肉块啊葱啊先在锅里炒一下,等到肉变色了,烧焦的葱散发那种特有的香味,他再把水倒进去。但现在他不这样,他已经懒得那样做了。这段时间他常常说的一句话是上当受骗了,他说他没想到我们竟是如此能吃,而做饭又是如此辛苦,比起去放药简直不知道辛苦了多少倍……尤其是蒸馒头的时候,尽管有金嘎帮忙和好了面,但他还是累得够呛,而我们又没人愿意帮忙,每当这时,他的脾气就异常火爆,稍有怠慢就会哼哼唧唧地骂起来。他的辛苦我们看在眼里,所以倒也没谁去抬杠,只当是一阵带着噪音的风,吹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就连和兀斯闹过矛盾的确罗也缄口不言,一点不给小心眼的兀斯找他麻烦的机会。

  面片饭里没有了烧葱的味道,便降低了不止一个档次。结果就是原来吃四大碗饭的人,现在只吃三碗,或者两碗半。兀斯对此结果非常满意,做饭做得更加随意了。要是有谁抗议,他就会说,行啊,那你来做,我去放药。我又放药又做饭,你还弹嫌起来了?

  好在他有分寸,而且极好地掌握着,一直都没有超出我们忍受的底线。现在大家都对兀斯敢恨不敢言,那滋味,难受极了!即便这样,兀斯还是时不时闹一些小情绪,他会让我们自己凑合着吃一顿午饭。因为每天放完药回来已经是两三点钟,有的时候都四点了,很快就会吃晚饭,所以大伙儿也能接受这个,但也不能天天的午饭都是茶和馒头啊,连吃几次,胃里直冒酸水。直到南什嘉用组长的身份提出抗议,兀斯才不情不愿地炒了两天土豆片,但到了第三天他又不做了。后来形成的默契是每隔两天,他会炒一大锅菜。由于没有什么蔬菜,所以不是牛肉土豆就是甘蓝粉条,这两种菜轮换上阵。不知道兀斯是不是故意的,自从这种规矩形成后他炒的菜不是没放调料就是咸了,要不就像一锅汤水。但我们只能乖乖地吃了,而且不能表示不满。如果再说他的不是,他就会指责我们得寸进尺,并理直气壮地拒绝再做饭。所以谁和他说话都要小心翼翼,也就金嘎能够顶撞几句。

  因为心情不好,兀斯早早就睡下了。他这段时间情绪低落,不愿意说话。兀斯并不老,但年龄和身体像一条洪水一样把他分开了,时间越久他越害怕,现在他更害怕,因为鼠疫来了。事实上他已被恐惧牢牢套住,他一直在挣扎,这我们都看得出来,他活得艰难。

  他提到的另外一次鼠疫他不愿意说,我问了两遍才告诉我。原来那不是鼠疫,是另外一种瘟疫,发生在他的祖父祖母身上,那已经是差不多八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都是部落。那场瘟疫在信息、交通都落后的那个年代毫无征兆地降落到部落里,短时间内就有大量的牧民死去。直到死了很多人,部落才知道瘟疫又来了。部落与部落之间不再走动,需要交流他们就约定在一个地方,隔着山谷站在两个山头对话,若有更重要的事就写信,然后用抛石绳将绑着信件的石头打过去……来往的信件都要从两堆火之间穿过,然后用柏香熏,把一切不干净的东西除掉……

  为了消毒,人身上、衣服上、毡包里、家具上、被褥上、马具上、马身上、牛羊身上、牛羊圈……所有看得见用得着的东西都熏烤,还在整个部落里撒上牛粪灰,因为牧民们相信,牛粪灰会把看不见的那些魔鬼淹死。

  兀斯说,我们家一直以来都多灾多难,我的祖父祖母在那场瘟疫里死了,到了我阿爸这一辈,我的阿爸和妹子死了,现在是不是轮到我了?但我想不会,因为我这一辈已经死了人了,虽然不是瘟疫但反正是死了,而且我的下一辈也死了。我们家里,每一辈都要死几个人,其他的才能活着。

  他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里杀死了三只同样年富力强的草原狼,那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但这不久之后,他妻子就死了,莫名其妙地死了。顺便带走了腹中的儿子……他坚持认为他的家族背负着巨大的罪孽,所以他不会停止对自己的谴责,他手上的佛珠长久以来从未停止滚动,他嘴里若有若无的经文仿佛与生俱来,永远成了生命的重要部分……

  我同情他,但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磨难。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同样会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不会太在意他的祖辈他的父辈和他的妻儿和那三只狼,不会在意那串佛珠磨平了他多少指纹,磨掉了他多少指甲,更不会在意他嘴里的经文是为了忏悔还是为了祈祷……但我和金嘎出门,我去追求爱情,他去追求知识的时候,我由衷希望兀斯能够拥有安稳安心的日子。

  路上金嘎迫不及待地问我对他的想法有什么想法。我说挺好的。

  挺好的?他提高嗓门质问,那是怎么个好法?你在耍我?

  不要说耍,可以换成敷衍。

  嗯,你在敷衍我?

  没有,我得想一想,我刚才觉得你有魄力,既然有那个心,有那个决心就去干,你才二十多岁,有时间犯错和挥霍。但现在又觉得还是得慎重一些。

  我就是想出去看看,我觉得出去走一走总比一辈子待在这里强一些。

  当然强多了,所以我支持你。而且我觉得你一定会生活得很好,因为你有强大的学习能力,只要有了这个,你在哪里都会活得很好!

  一说到他学习好,他就高兴。走路更轻快了。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他特别喜欢唐朝诗人王之涣的这首《凉州词》,总爱用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大声朗诵。他还喜欢王昌龄的《从军行》,就因为里面有“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诗中有青海,所以他也常常挂在嘴边。

  他最自信最豪迈就是在念诗的时候,那些诗仿佛根本不是我教给他的,而是他与生俱来的。他在读岀来的时候自然而然气势十足,他才是真正的诗人。我对银措写诗这件事不再忐忑了,因为我突然明白不是只有写诗的人才叫作诗人,有一种诗人是不用写诗的,他会让诗用灵魂的声音诵唱天地间,永不消散。只有那些一遍一遍、一次又一次用灵魂写诗读诗的人才是真正的诗人。只有他们才能将诗歌永远流传下来……

  我激动地说,金嘎,你才是真正的诗人你知道吗?你才是诗人!

  他得意地哈哈大笑。

  我径直朝帐房走去。我已经不再害怕她家的狗了,也不担心那个大帐篷了。而奇妙的是自从我不怕它们以来,它们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眼中。这个夜晚仍然静悄悄的,我借着月牙儿的微光摸到砖头,摸到了下面折叠的纸张,把怀里的信用砖压好。当我站起来准备离去的时候,我听见她在里面喊了我的名字。这声轻微的招呼是如此清晰,我根本就不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我的心又不争气地怦怦乱跳起来,我颤抖着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里面是一阵沉默,然后她说,你进来。

  我脑后的筋脉仿佛要从皮肤里鼓胀出来,那鼓起的筋线一点点地延伸着,很快头皮就开始疼起来,我双手撼住头,惊恐地不知如何是好。我呆呆地站立着,我又听见她在说,快进来,你ﻩ

  但我的耳朵也不听使唤了,嗡嗡地响着,后面她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我头昏脑涨地进去了……我的嗓子眼被一大团东西堵住,张了张嘴,喉咙里便一阵刺痛。我甚至有一种小腿要抽筋的感觉,我觉得会晕死过去,这样一想我就有了一个古怪的感觉,仿佛自己真的会晕过去,接着我居然真的晕过去了。

  也许是我自己不愿意醒来,也许是我真的醒不过来,反正应该是过了很久,我看见了眼前的一片漆黑,我第一次看见黑暗中的黑色,像空气中的呼吸一样自然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动了动,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在哪里。于是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我听见了旁边的呼吸声。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坐起来,我不是特别紧张了,仿佛一个昏晕把所有的紧张都带走了。我想咽一口唾沫,但嗓子太干了,一点水分也没有。我很自然地,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说了一句,有水吗?我一怔,在打火机的光亮中接过水杯。我不敢看她,可这杯水真凉啊!凉得进入喉咙时仿佛一条流焰倒了进去,那是一种撕裂的融化的痛,旋绕着将我的咽喉摧毁,我吐出半口气,终于可以确定喝了这杯杀伤力十足的水,我是要受罪了,因为嗓子眼正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肿胀起来。我再次咽一口水,嗓子眼里感冒严重时的那种熟悉的疼痛和艰难就出现了。我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

  她就躺在我身边,我看不见她。但我坐起来的时候,她也窸窸窣窣地起来了,她点燃了蜡烛。她披着她阿爸的大皮袄,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在想……我得有多可怕,才会把你吓晕过去?我有多可怕?她好像极为愤怒我的表现,所以声音冷得就跟那杯水一样。

  我是因为紧张才晕过去的,可不是怕你。我沙哑着声音说。

  那你紧张什么?怕我打你?

  你再打我多少次我都不在意,我就是因为太喜欢你才……

  她突然吹灭了蜡烛,你喜欢我喜欢得晕过去了?

  我是因为太喜欢你,所以激动得晕过去的。我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

  她扑哧笑了,说,你确定真是这样?她戏谑的语气让我感到不舒服,但转眼一想,她这是在以这种玩笑的方式缓解尴尬吧?不然我们怎么交流呢?

  于是我就高兴起来,也嘿嘿地笑起来。去捉她的手却被她避开了。

  我晕过去多久了?

  十分钟吧?我没注意,反正有些久。

  你可不要嘲笑我。

  她咯咯地轻笑起来,我没嘲笑你呀!

  那你笑什么?

  我……我就是觉得好笑……

  那不就是在嘲笑么?

  没有。我就是……今天很高兴见到你。她用这句话表明了她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

  我得意起来,多大的进步啊,写信果然是好办法,这回她可比上次好相处多了,而且还笑个不停,这是好兆头啊!

  你快走吧,不然你同伴要冻死了。

  明晚我再来看你,我担心的是这一天一夜叫我怎么熬。

  她的脸一红,胡说什么,不要来。

  我来给你送信。我说着,从帐篷探出身子,取了砖下的信递给她。我握住她的手,舍不得松开。我更舍不得离开。赖着和她又说了好多话。我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我们都在说着笑着。不知过了多久,我恋恋不舍地在她的再三催促下轻飘飘地走出帐篷。我浑身滚烫滚烫,连嗓子也不怎么痛了。

  金嘎冻得直哆嗦,但很兴奋,一个劲儿地追问是不是搞定了。

  我说,嗯,搞定了。

  你真的睡了她?金嘎一把拉住我的手,一双眼睛都快要冒出光了。

  胡说什么呢,我们只是聊天。

  少扯淡,你进去一个多小时了,快说说怎么样?你摸她了吗?

  我都说了只是聊天,再说她是那种随便的人吗?

  金嘎遗憾地叹息一声,仿佛我没有做一些事情,是他的损失似的。

  我们在前一个晚上看信的地方停下看信。这回她的信比较长,我俩忍着冻挨着冷一连读了好几遍。

  可爱的卡尔诺,你的第二封信在我看来只说了一件事:我们的发展。

  你果然听话(感觉怪怪的),这封信写得云山雾罩,让我不明所以。我连猜带蒙,不知道对不对?但这样一来就更有趣了,至少不是一封干巴巴的信,显然我们以书信交往现阶段是成功的。哎呀,你可知道在寒冬深夜,哆哆嗦嗦地给你写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但有趣极了。我的过去平平淡淡,甚少发生有趣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少有朋友。女性的更少。上学的时候总有几个女的看我不顺眼(大概是我长得比她们好看的原因吧哈哈),我对她们也是如此。因此倒是没少打架。你见过女人打架吗?可比男人凶恶多了去了,仿佛都是仇深似海。这点让我特别感慨,我甚至有一段时间因为自己是个女人而了无生趣,开始恨自己的身子了。但后来一想,他妈的,这是我懊恼就能解决的吗?于是也就想开了。

  前天——还是昨天,我忘记了——阿妈拐弯抹角地侦查了我,他们俩好像知道夜里的动静了,心里肯定担心死了,但嘴上不明说,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笑死了。改夭我想吓吓他们——就说我已经怀孕了哈哈……

  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回到冬窝子去了,好怀念家里的火炕啊。真是冻死我了。每天夜里至少要被冻醒两三回,每次一醒来,鼻子和耳朵都要掉下来似的。我仿佛听见它们可怜兮兮的在哀求我好好照顾一下它们,不要没心没肺的不管。我现在在锻炼自己闷在被窝里睡觉的本事,但困难在于呼吸,闷一会儿就受不了了。而且一旦睡着,我的脑袋自己就钻出被窝去了。真烦恼啊!我问过阿妈该怎么办,她奇怪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似的,又好像在怀疑我是不是她的孩子),估计在她看来一个在高原上土生土长的孩子,居然会害怕高原的夜晚,实在荒唐。

  说来你也许不信,我这会儿是脖子里夹着手电,跪在被窝里写信的。这样比刚才好多了,至少手指灵活了一些。写的字嘛是丑

  了一些,但和真实水平没关系,我写得忘乎所以的时候才不管那么多呢。

  行啦,我的脖子都发酸了,就先到这儿吧!至于“鼠疫”的事,抱歉啊,我没打听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我阿爸知道的不比我多,应该没什么事吧。管他呢,先把眼前活好,我可没有那么多脑子想很多事情,我劝你也不要管,我特意调查了一下,我们草原人,就是几乎天天和老鼠打交道的人,从古至今好像都没有因为它们身上的什么东西而死了人。这一点实在奇怪死了,但又好像在情理之中。我阿爸说魔鬼只会找害怕它的人,所以啊别担心,还是多想想怎么给我写好玩的信吧。

  我一连读了几遍,鼻子发酸,心头涌起强烈的怜爱,恨不能将她的寒冷统统都揽到我身上来。她写得真好!我炫耀似地问金嘎,怎么样,厉害吧?

  金嘎满口佩服,她写的比你的多多了。以后你也写长一点。

  我答应着,但觉得以后似乎不用再写信了。我每天晚上都要去见她。

  而事实上我确实每天晚上都去和她幽会。我晚上七八点钟离开,早上五六点钟回来。我像一个上班和回家的人一样行走在一个堀口的两边。这点山路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我乐此不疲,不怕寒冷侵袭,不怕黑暗世界。我们每天晚上聊奇奇怪怪的话题,然后做爱,相拥着沉睡。早上她像一个温柔的妻子轻轻地摇醒我,说你该出发了,于是我就离开温暖的被窝,迎着寒风翻过堀口奔向工作。而她忙着家里的事,等着我晚上回来……

  第十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工作的范围越来越小。再困难的事情都有结束的一天。大家都挺高兴,离家都三个多月了,想家想老婆想孩子想坏了。想睡热乎乎的炕,想吃热乎乎的家里饭。再不用忍冻挨饿了,不用担惊受怕。但我们没有接到通知,南什嘉说没有接到通知就不能回家。但他又保证说工作全部结束后,顶多三五天我们一定可以回家。

  可是我不想回家,我感到难过。我不想离开她。我们才刚刚开始。我觉得漫长冬夜变得越来越短促了,几乎一眨眼,天就亮了。我说到我们的未来,她笑而不语。有几次我见她欲言又止,但最终这些话语在做爱中消耗了。

  这天午后,南什嘉说他又分手了。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去约会。在我之后,确罗成了他的跟班,我不知道确罗跟了几次了,但我知道他心甘情愿并且乐此不疲。据说狗都被确罗包了打,并且越打越上瘾。南什嘉承诺回去之后从某处给他借一把枪。他之所以答应给南什嘉做保镖完全是看在那把枪的份上的。他常常用质疑的口气问南什嘉那把枪是不是八成新,会不会哑火之类的问题。南什嘉再三保证枪绝对不旧,而且也绝对不会发生哑火之类的问题。但他还是不放心,必须要每天问一次,仿佛一天不问那枪就会出现那种情况。

  这几日南什嘉跑得格外勤快,他说时间所剩无多,机会一瞬即逝……

  我听着心里慌,说我也是没多少机会了。

  不一样,你和我不一样!他说,我再也没有机会了,但是你有机会,好好把握!

  我说,你舍得吗?

  我就这点好,从来不留恋任何女人,所以往往关键时刻毫不犹豫。

  你真舍得?

  又不会马上死掉。他说。

  我办不到。

  今晚我陪你去。

  不用。

  没事,就是想跟你聊聊,以后可就没时间To

  翻山的途中他跟我说他要去玉树了。他再也不想待在这里。

  玉树?

  我招女婿去了。

  这是干吗?我感到很诧异,他突然这样说,好像一去就是永别似的。

  我和他不对路,像仇人一样很没意思,与其这样不如远远分开。

  我就不明白,这么多年你们兄弟就一点感情没有吗?

  有什么感情,一直都是我在家放羊干活他上学。我很早就知道,我只不过是他们家的一个仆人,他把我领养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么打算的吧。

  南什嘉说得让人心酸,让人不由自主地去想象他遭受过的困苦。我实在不知道他对自己现在的家庭到底持有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是恨呢,还是无奈?

  我觉得他当初领养你大概没有想那么多。

  你不知道,你不了解。我的养父啊,别看平时里一副老实样子,主意多着呢。

  你这是打算离开,还是要彻底断绝关系?但毕竟,他把你养大……

  南什嘉苦笑着摇头。就因为他把我养大,我才为难,要不然你以为我会忍气吞声受这份窝囊气?

  远走高飞,也好。我在想,我要是去她家招女婿的话会怎么样……我回头望了一•眼亮堂堂明晃晃的月亮,那清光把我打了个激灵。我把皮袄往紧里拉了拉。我俩的影子就在眼前晃动着,清晰得难以置信。我的围巾松了,寒气扑到脸上,直透骨髓。远处灌木林里一只孤狼在长啸,那悲戚的声音把我的心绪搅成一团绵绵的伤愁。我紧跑几步追上他。

  走完长长的下山路,他朝四处看看,挥挥手,转身离去。他远去的身影悲戚如那匹孤狼。我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转身走进帐篷。

  我没有见到她。但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没有惊讶,我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意外。我惊讶什么?我又意外什么呢?我早该料到这种结局了。我看到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面是一封薄薄的却沉重如山的信。打量整个帐篷,一切如旧,只有她的消失留下了巨大的空间。我突然感到这个帐篷里的陌生和冰冷,把最后一丝暖意也吞噬了。我坐在熟悉的小床上,熟练地点上了蜡烛,抚摸着我们共同枕过的枕头。我拿下那封信。在打开信的时候,我双手沉稳,我知道如果一抖,我就会嚎啕大哭。而我,却不想在一个无情的夜晚,流淌没有用处的眼泪。

  看见这封信……也许不用打开这封信,你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有了预感。我们现在这样子,这真是讽刺又可笑。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我不会为此去改变什么。请原谅,可能我当初就不应该去搭理你,不应该把你引来,可是,我也有不能控制自己的时候,我对你充满好奇和愧疚,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正是这些东西害了我也害了你。让我们无端地受了一次爱的伤害。请不要怀疑我们拥有这一份美丽爱情的真诚。回想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夜晚,我们写的那些情书……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我很快就会结婚了。不是我不在乎我们的感情。我就是想给你留下一个坦白的心。我知道这样做会使你伤心悲痛,但所有的爱情都会有伤心和悲痛的,不是吗?

  我永远不忘记你。把我好好的放在心里。

  你的女人,写于冷夜。

  看完信,我把信揣在怀里走出帐篷。我揣着仿佛还有她的温度她的气息的诀别信踏上归途。

  我的围巾又被风吹开了,在脖子后面迎风飘扬。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雪,又开始飘下来。

  当我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冻醒的时候,大雪纷纷扬扬,天地一片朦胧。云层低沉沉地压在头顶,强风横扫每一寸雪地,轻盈的雪花有了箭一般的速度和力量。空气冷酷得令人窒息,呼出的每一口气被毫不留情地封杀在了围巾上,形成一层坚硬的冰布。我的眼睛和额头赤裸裸地见证着这一场恶劣的大风雪。

  我发现一匹老狼威风凛凛地站立在不远处。它饶有兴趣地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儿,它朝周围看看,仿佛在寻找几个同伴,以便一起来分享我这个大餐。可是当发现除了大雪和呼啸的大风之外什么也没有的时候,它无比留恋地望了我一眼,夹着尾巴摇摇摆摆地走了。而我身后的脚印,飞快地消失。自我离开小帐篷,山的那边,山的这边,所有我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抹除了。

  我悄悄回到营地,异常疲惫地躺进被窝,流了几串眼泪,然后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被乱哄哄的喧闹声吵醒。我听见麻将声,听见他们在争论着吃什么。有人说吃好一点,反正要快走了。有人反对说不行,大雪封山,这些剩余的东西可能都吃不了几天。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说着。

  我拉开被子,见南什嘉也在被窝里。他看着我笑,事情怎么样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信,说,我们也结束了。

  很好,这下你可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他毫不惊讶地说。

  我也这么想。我强迫自己这么说。

  今晚你陪我吧!你说得对,我们要做个了断。

  我接过一根烟,默默地吸着。

  下午,确罗说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金嘎这家伙,他在弄这个,你们说有意思不?他的手做了一个手淫的动作,夸张地嚷嚷道,这天气……他就不怕冻掉……哈……他一个劲儿地说着。

  兀斯说,你这是吃饱了撑的,你管那些干啥?你没干过?

  确罗理直气壮地说,我当然不会干,我需要就去找女人。我就想要问问他,冷天里的感觉怎么样?

  谁信你的鬼话,我就不相信你从来没干过。南什嘉说。

  我就是没有,你们爱信不信。

  乌兰乐呵呵地说,确罗你做了也承认,在前些天你去“约会”的晚上有那么多时间,你做什么了我们也没看见,你的怎么没冻掉呢?

  确罗说,乌兰,你是不是又想挨打了?

  乌兰站起来说,你试试。

  确罗沉着脸,突然一笑,开个玩笑,玩笑。你们看,金嘎来了。

  金嘎一进来,确罗就笑嘻嘻地说,金嘎,你哪去了?

  我去哪儿了?金嘎本能地感到不对劲。

  对呀,你去了哪里?你不会连自己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吧?

  我去上厕所了。金嘎结结巴巴地说。

  你紧张什么?难道还有什么事?确罗不依不饶地追问。

  确罗你想干什么?你什么意思?兀斯第一个阻止,你要是吃多了就滚出去。

  就是,确罗你过分了。南什嘉接着说,他去哪里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和乌兰也指责确罗多管闲事,破坏团结。

  确罗成了众矢之的,气得哈哈大笑,态度更强硬了,

  你们不让我说,我偏要说,金嘎你说,你干什么去了?你说不说?

  金嘎摇着头,茫然地站着。

  你不说是吧?好好好,你不说我替你说。确罗激愤地嚷嚷,我刚才看见一个人,在那里……有个人在那里干这个……

  确罗夸张地挥动右手,皮笑肉不笑地冷冰冰地盯着金嘎,你说说,你在干什么?

  金嘎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滑下脸颊。

  你说啊,确罗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恶狠狠地说,你那家伙是不是已经被你训练出来,已经很抗冻了?

  金嘎大叫一声,你是魔鬼神。他哭嚎着跑出去,一直跑到冰面上去了。

  确罗撇着嘴,摇摇晃晃地躺到自己的毯子上。金嘎的表现让他很失望,他继续玩下去的兴致没了。

  毡包里一阵沉默。气氛诡异。确罗越来越能搞事了,而且还不愿意改正,他卯足了劲儿找茬儿,谁也拿他没办法。南什嘉是个失职的队长,几乎什么都不管。但也不怪他,他有自己的事情,他连自己都管不好。我们都什么也不是。我突然感到难过,金嘎年轻,我也年轻。乌兰、确罗、南什嘉都年轻,但我们仿佛经过了一百次年轻的时候,仿佛现在厌倦了年轻。

  我不明白。首先,我不明白发生这些事的原委,到底哪里错了?然后我不明白为什么时间一长,我们就开始仇视彼此,鼠疫来了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错,可我们不着痕迹地提防别人。是个人就能感觉到那种不正常的交流。

  我们竟然都变得凶巴巴的。

  一个小时过去了,金嘎还不回来。我磨

  磨蹭蹭地走过去,和他站在一起。我不敢看他,摸了摸裤兜,掏出烟。在给他点烟的时候打火机几次被风吹灭。我偷偷地瞅了一眼,他已经不哭了,很平静。看不出任何表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任何劝解都显得无力。

  你说,我窝囊吗?风一来,他的话被吹散,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什么?窝囊?这有什么窝囊的?我赶紧说。

  其实我一点不窝囊,你相信不相信?他看着我。

  我当然相信,这跟窝囊不窝囊没关系。我不由自主地躲避开他灼人的目光。

  你也不相信吗?我该怎么办?

  我真的相信。我怎么会不相信?我是了解你的。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想那么多干吗?

  他们都会知道的,所有人都会知道的。我家里人也会知道的……她们也会知道的,谁还会看上我?还有谁会瞧得起我?

  金嘎终于崩溃了,蹲在冰上呜呜地哭。

  我站着,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哭了一会儿停下来,冷冰冰地说,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我会让确罗后悔死这么做。

  他的确不像话。我说,说明他吃的亏太少。

  他把我当小狗一样。老天怎么不把他劈死?

  他就是那么个不长记性的人,不知道分寸的人。我顺着他的话说着。

  他会有报应的。

  迟早的事。我说。

  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他说。

  我点点头,走开了。

  金嘎傍晚回来了,回来后去提水。然后帮兀斯做饭,很正常了。我松口气,这件事这么过去是最好的结局。金嘎对这件事的反应是有些出乎意料,但也情有可原。女人是他的一道深渊一道坎,这谁也看得出来,但这是因为他年轻,我相信很快他自己会解决的,或许若干年后,他会怀念地把这段经历讲给别人听,因为时间会把一切改变掉。

  金嘎总有一天会为今天的行为感到好笑,并顺便怀念青春的。

  第十二章

  我和南什嘉出发了。四野白茫茫一片,一如我们刚来的时候。坚硬如砂的雪粒子还在空中飞荡,时不时地打在脸上。南什嘉沉默而伤感,他再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了。走着走着,我们身后那已然被悲伤晕染的圆月突然光芒大盛。月光清清爽爽地照耀雪原,大地就在那一瞬间燃烧了一样红亮了,夜色也在这一刻动了一动。

  我们身后逶迤的脚印,仿佛爱情的符号,断断续续。

  我承认,我到现在一直放不下她。南什嘉喃喃自语,我承认我说的都是假的,可我没有其他的机会。

  那天夜里有哭哭啼啼的声音锲而不舍地烦恼我,我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地带茫然无措,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觉得面向何方,都是一条绝望的路。黎明之际,他来叫醒我,我们走出低矮的木头门,一起远眺黛青色的山峦。天地肃穆,没有因为一对恋人的分手而多出一丝变化。悄然出现在门口默默相送的她和大步流星离去的他都承受着难以释怀的悲伤,我见证了一段五味杂陈的爱情的终结,心里像被割了两刀。

  天色刚刚亮起来,昼夜交替,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呼出去的气还没消散便成了冰,冻结在围套上,眉毛上。雪地不再反光了,变得灰暗,即将到来的阳光让一切物体都做出了迎接的准备。

  迎着第一缕阳光,我和南什嘉几乎同时看见毡包门口的热闹。我们隐隐约约听见哭喊。

  他们在干什么?南什嘉停下,变换视线的角度,极力想从迎面而来的强烈光线中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好像有人在哭。我说,出事了。我有很不好的预感,是那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南什嘉跑起来,一边跑一边说,肯定出事了,要不然他们不会这么早起来。

  走近了,确罗呼天抢地的嚎哭清晰了。

  再近一些,看见他们站着。乌兰、兀斯,

  木桩似的站着。在他们前面,是跪倒的确罗。确罗的前面是金嘎。

  金嘎盘腿坐着,披一身霜雪。

  金嘎一动不动。

  金嘎结结实实冻住在雪地上。

  不久前他还活蹦乱跳地读诗念字,如今已经从头到脚冻死了,嘴巴、眼睛、手、还有心灵都冻掉了,甚至连灵魂也冻死了。

  确罗他把头深深埋进雪里,哭声渐渐变得哽咽,最后只剩抽搐。他跪在金嘎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把头撞在地上。

  我不敢靠近,浑身剧烈颤抖,恐惧。我试图让自己发声,可是我失语了,我只能看着。我觉得这一定是一场噩梦,我还在那间冰冷的小屋里睡着,等着南什嘉来叫醒我。

  一只手来到我鼻子底下,南什嘉应该是想抓住我站起来,但没抓住,他的眼神错乱了,比我更不堪。他再次一抓,抓到我手臂上。我把他扶起来。

  他冻死了。南什嘉喘着粗气。和我一样,他的目光不敢停留在金嘎身上。他冻死To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就是这么个人。我终于可以说话了。话一出口,泪水横流。

  南什嘉也哭了。

  他狠起来比谁都狠,他把狠用到自己身上了。是的,我早该想到他会有行动的,但他往日的懦弱麻痹了我。我忘记了老实人狠起来才是真的狠。他真的报仇了。他把有自己精液的碗放在了确罗的头顶,他让自己结束生命。他报仇了!确罗得到了一个一辈子也无法洗脱的报应。

  金嘎,这世上只有你最有尊严。

  第十三章

  金嘎走了。

  我们把他抬上车,南什嘉和乌兰送他回去。

  我们剩下的人,躲在被窝里,谁也不说话。炉火灭了,没人点。

  我感受着白天和黑夜的轮转,仿佛经历着什么。在这种经历中长了十岁,我从一次死亡长大成人了。我明白了生活就是这样。我身边的一个个人,就是一次次死亡。我明白了如果没有死亡,无论是现实还是精神,我们都将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我们从死亡的一边出发,走向死亡的另一边。

  为什么感受到风吹和雪花?因为我们在死亡之间的人生里。

  兀斯沉睡了两天,脸庞浮肿,眼睛充满血丝。他时而发出沉痛的呻吟,时而大声念出长长的、包含情感的经文。

  两天后,兀斯起来了,把确罗踹起来,将水桶踢给他。

  确罗蓬头垢面地去提水了,这是以前金嘎的活。两天前南什嘉让确罗出山,他不敢。他的胆子被恐惧和愧疚包裹起来了。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但这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逝者已逝,生者向前。我们原不原谅他无关紧要,他得自己走出来。兀斯是过来人,他知道仇恨是最没有用的,最会害人的,所以他才打确罗。

  南什嘉和乌兰回来了,带来了消息。鼠疫终究没能得逞,这片草原保持了原有的平衡。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兀斯终于可以放心了。

  金嘎走后第七天,我们可以回家了。这是一个世纪般漫长的七天。

  来的时候满载而来,沉甸甸的,走的时候轻车简行,空荡荡的。

  来的时候是六个人,朝气蓬勃;走的时候却成了五个人,死气沉沉。金嘎留在了草原上,他所向往的大世界……

  我们绕道去了那卡诺登,登上了敖包山。在敖包跟前,我们跪倒磕头。确罗呜呜嘤嘤地哭泣着,强劲的东风吹散了他的哀声,吹得他像狗一样匍匐着向前爬。南什嘉也哭了,轻轻地、无声地流泪。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流泪。

  当我们再次坐上车,朝遥遥在望的家驶去时,我说我们念一首诗吧,金嘎经常念的那首。于是,我们一起大声地、歇斯底里地喊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索南才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1985年生于青海省海晏县德州草原。小说家。游牧人。在《小说月报》《青年作家》《民族文学》《作品》《山花》《红豆》《滇池》《青海湖》《文学港》《雨花》等杂志报刊发表作品。曾获第六届青海青年文学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政府文艺奖。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存在的丰饶》《我是牧马人》,长篇小说《野色失痕》《小牧马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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